佛法与科学之比较
王季同居士著
王小徐先生者,吾吴中友第一人也。家昔客芜湖,去苏州才数百里。以爱其山水,岁必一游,游必至留园,徜徉于水榭林亭,低徊不忍去。望虎丘寒山寺,想夜半钟声,辄悠然神往。吴中向乏友,有之,自先生始。民国二十三年春,因印光大师介,访之乌鹊桥畔。古木临流,矮屋数椽,即先生之所居。一见如旧交,互证宿契,殆前缘欤?
初闻先生习静虑,继而修净土。叩其原,乃曰:“余姓懒,罕出门,恒兀坐,作遐想。有时又胸无一物,殆入于无何有之乡,而不能述其妙。一夕,飧罢经行,忽仆地,弗省人事,久之复苏,自觉换一躯壳,心灵豁然开朗,境与虚空无二;大地山河,亦都非旧态。亟就询印光大师,师曰:‘尔前世殆一禅和子,参有悟而未了生死者。夫禅境固胜已,如未入无上三昧,犹不免于轮回,若修净则可带业往生,非乘愿不再来三界’。余服其言,遂顶礼求摄受。近虽禅净双修,但侧重净土,以其稳妥方便,了生死有把握也”。
嗣复诘其数学师承,笑曰:‘师与徒皆一体,盖冥授默契,不自知其所以然。西人之精研数学而蔚为近代科学之母者,创自牛顿,成于卜盎;绚烂则爱因斯坦之相对论。他如罗素移其数学之造诣,以冥披哲理,几可窥占未来;与周易之玄秘,佛法之神通,似名殊而实匪异’。余闻之,恍然有省。别后,履其地,必过从。及先生卧病,往视弥勤;诟冬来竟成永诀!今取其遗著‘佛法与科学比较之研究’而重印之,欲引科学家入佛,且纪念先生是篇者,将幡然悟道,破精神哲学与自然科学之鸿沟,开人世自觉觉他之道路;则宇宙可隳,海洋可竭,而先生救世之精神,永垂不朽矣!
窃尝向科学家略引声光天文诸学而言曰:楞严经云:‘十方俱击鼓,十处一时闻’。毗尼日用亦说:‘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在百年前科学人士闻之,未有不嗤为荒诞。迨近世收音机,显微镜先后发明,始确证佛言之真实。至于三千大千世界中含有百亿日月,为佛经中所习见者,持以质诸夙治天文学之王君,而知太阳不过银河系中无数恒星之一耳。银河系外尚有无数星云亦为恒星之集团。由此观上引诸经所说,在科学未证实前,人谁肯信?然科学重大发明,乃近百载事;犹赖其测天仪收音机显微镜诸工具,始能见能闻。若佛在二千五百年前,竟以天眼天耳等得之,何其神耶?从可知科学家多一发明,即佛说多一证据。向之目经文为神话者,其可废然思反已!
更尝闻科学家每穷究物质本性之所以,思路往往塞而不通。举常识,如电力之必需双线,原子之独具万能,辄自问何故何因,终不能得其答案。盖形下之器,与形上之道,至此始显露鸿沟。顾器也可以技巧构成,而道也不可思议究诘。若鸿沟泯灭,上下交流,则精神物质融会贯通。科学家大梦忽醒,转识成智,当恍然由小以见大,因显而知微,遂舍其矢人之学,以学函人,则未来之战祸可消,而世界之大同可现。夫迷之,则驰心逐物,颠倒重轻;悟之,则摄物归心,圆融内外,是则唯心唯物之转变,即在常人一念间耳!由是化幻缘假合之境,顿归于寥寂空虚;自知精神之运用,灵活无方,利己利人,靡有穷极。而回顾向者贪微尘物质,图自身享受,而不恤为害群之马者,盖大相迳庭矣!
今时过冬至,一阳复生;吾不禁拭目俟之,以期报小徐先生之运台灵爽。苏州山水佳丽,为宋范文正公父子之故里。当代印祖久化其邦,今先生复可祭于社。古德时贤,后先辉映;地灵人杰,信足征已。此亦无惑乎吾之好游斯土也夫!
民国四十三年甲午嘉平 佛成道日新学沙门本际于台湾中坜月眉山圆光寺怀柏山房。
自孔德分人类进化为三级:由神学,而玄学,而科学;认现代为科学时代,于是有实证哲学的建设。未几,美国詹姆斯亦有实用哲学的标榜。这两派哲学,都把玄学上的问题,存而不论;把哲学作为现代科学的综合;并非再进一步,把科学所不能解决的问题,设法解决它。然而科学所不能解决的问题,如精神与物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绝对的真理有没有?是人人所切望有一个答案的,于是不得已而由一部分的科学家来答覆它:就说精神是物质的作用,而宇宙不外乎物质;绝对的真理是有的,就是唯物论。这种说法,现代科学家与非科学家附和它的很多。而吾国科学家中,有不以为然而别寻出路的,就是王小徐先生。
小徐先生有数学的天才;二十岁左右,即有关于数学的著作,为前辈所推许。数学,一方面是科学的工具,一方面,又是玄学的导线;所以希腊的毕泰哥拉斯,法国的笛卡儿,德国的莱布尼兹,荷兰的斯宾挪莎,都是以数学家兼哲学家的。小徐先生以数学家治科学,尤长于电机工程,承认科学之所长,而又看破他能力的限度。以数学家治逻辑,认西洋之逻辑,仅能应用于科学,而哲学上非采用印度之因明不可。以数学家治玄学,认为佛法中相宗的理论,非特与科学不相冲突,而可以相成。既已认科学与佛法不相冲突,则科学家如有不能解答的问题,而可用佛法解答的,何妨利用佛法?此小徐先生所以有佛法与科学一书。
佛法与科学,对于一部分科学家‘物理外无心理’,‘物质绝对’等迷信,均根据科学,疏通证明。‘以子之矛刺子之盾’苟为真正科学家,应无不赞同。惟提倡佛法的理由,则以唯识论为基础,而以修观为方法,乃与现代柏格森的哲学相类似。柏氏假定宇宙本体为一种生命原动力,近于佛法上的阿赖耶识;以生命为‘绵延’为真的时间,因名之为‘生命流’,近于阿赖耶的‘相续不绝,喻如水流。’其认识法不恃理智而恃直观,近于佛法中之重现量;又闻柏氏亦用静坐观照法,尤近于佛法的修观了。
然佛法的不易为科学家所信仰,乃正与柏氏的玄学相等;其最要关键,即在超感觉的意识,尚未能积极证明。佛法的宣传,随顺众生根器,本无定法;欲为科学家说法,应用科学方法作积极的证明。
佛法的目的,在‘脱轮回苦而得涅槃乐’。苟能证明轮回为可信,则解脱轮回的需要,自然起信。今欲以科学证明轮回,照我所见到的,有下列各点:
一、通灵术的证明。此为现代灵学家的工作,但结果尚未圆满。
二、借尸还魂的证明。此为笔记上常有的事,然真伪甚不易判定。若于此等事发见之初,即经科学家详密考证,认为确有其事,则所谓超物质的精神,得一强证。忆十二三年前,山东有一农人,暑中猝死,不久复生,简直别为一人。对于妻子,若不相识;语言互不相解,索笔砚,自书姓名籍贯,为朝鲜某地崔某,并详其家世颇悉。乃一有田产而曾读书的人,非复如本人的赤贫而不识字的了。蔡君儒楷时为山东省长,曾令此人到省署试验,试令担水,几不能举步;然其先是能任劳作的,今已转为文弱书生了。又山东水道素多伏流,此人新有探流的技能,循其所指,掘即得泉;据说,朝鲜人习此者颇多;然本人则素无此技的。如此事果确,则是官体上后天习得的能力,也可附随于灵魂的移转而获得,岂非值得研究的事。可惜崔君的事,已成过去,但现在报纸上亦偶有借尸还魂的记载,若于发见的机会,为科学的探讨,不轻放过;积少成多,便可为有力的证据。
三、前生记忆的证明。记忆前生,在佛典上有多数叙述,现已无从检验。中国笔记小说中所记,亦复甚多;即小徐先生所记的苏州小孩,不习文字而能读历书,念招牌,识扇子上的字,一周岁左右,能看时报,就是一例。其他传闻所得,或重认旧居、或追寻墓地,尤与普通的早慧不同,而确为记忆的一种。苟其事果确,则灵魂的能经甲体而流入乙体,殆无可疑。若遇此等事实,而以科学方法探核之,也可为有力证据的一种。
至于六种神通,则其事尚在科学与玄学交错的限际。例如爱克司光的透照,无线电的播音,催眠术的疗病,在未曾普及以前,涉学稍浅的,何尝不斥为妄谈?亦惟于事实发现时,严密检验,始可断定有无。
其他若佛法各书,真伪的甄别,先后的考订,译文与原书的对勘,法语与寓言的疏证,均用最新的科学方法整理一番,也足以减少学者的怀疑,而引起其信仰。
以上所举,皆为介绍佛法于科学所需要的工作,小徐先生既以科学家的资格,为佛法与枓学一篇,以开其端绪,尤望积极提倡,促成种种科学的工作,以完成自度度人的弘愿,这是一个信仰小徐先生所要求的!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一月十五日蔡元培
[附注]校者按蔡先生序中所引借尸还魂的例子,以事过多年,只凭记忆,故于姓氏地点稍有错会处。我查得民国五年二月间的神州日报,对此有详细的记载,曾以告著者王先生。先生因现任江西高等法院梅撷云(光羲)院长深悉此中原委,为郑重起见,未愿遽信报章,嘱为转询。旋得梅先生八月十六日覆函,谓当时曾有信致上海狄楚青君,详及此事等语。现访得原信,先行刊布如后,以资证明:
山东省临尹龚积柄,因公来省,谈及一借尸还魂之事,玆以奉闻。山东聊城县人崔姓者,其家中曾有被盗之事;县官乃派委员前往崔姓家中,查看彼家之被盗情形。其时该家主有病不能出见官长,乃由伊子出见。委员遂问彼家如何被盗?乃彼开口答话时,语音不似本地之人。该委员问其何以口操如此之音?时有旁人在旁答曰,此即所谓借尸还魂之人是也。委员闻此,乃详加询间,则是如此云云之事也。(详在龚道尹笔记中,故不赘。)后此委员晋谒龚道尹,谈及此事。龚道尹者,乃佛教中人也,遂嘱此委员将此人带至彼道署之中,详谈一切云云。此次龚道尹来省,曾向各机关(将军巡按等处是也)言及。各机关颇欲一见此人,以资研究。数日之前,龚道尹果将此人送到济南。弟乃为之接待一切。弟曾见此人数次。此人与寻常乡人无异,毫无疾病。其说话,不但不似山东口音,且亦不似各省口音,颇有似乎福建人学说官话之意,又颇似日本人之学说中国语也。彼见弟时,亦知作揖拱手,然皆不甚熟惯;据谓是还魂后,(伊还魂已年余,特由乡间传至官场,今始得知耳。)在山东所学得者,伊并谓彼之本处不行此礼也。问其前身之籍贯?称是瑶州府山洋县人。问其何省何国?则伊亦不自知,据云,自少以来,未尝远行,只知自己本村名为刘家大坑,及其四邻之村名耳。问称官长为何?则曰称为上司。称皇帝为何?则曰称为人王。问有无年号?则曰公伙二十年。问如何纳税?则曰每年只纳米与红糖与官而已,其他无税也。问伊处有无外国人?则曰并未见过。问伊如何来此?则云当时被棉被热气逼极。(盖其时,彼家中人用棉被盖住伊身,又两头亦均压著,使伊不得动转,遂乃逼死耳。昏昏闷睡后,耳闻中有呼喊之声,开目视时,则已来此矣云云。彼处死时至此处生时,约五六点钟也。)弟细察其人,实非精神病者;且此事之发现,又非伊家自己报官者;且许久以来,均未尝藉此招摇敛钱,则其非有意作伪可知。惟伊本人不能自知其国籍;又无其他之知识;又彼所操之土音,此间复无人能知,殊为可憾耳。今将此人(乃是山东人崔天选肉体之照片,非瑶州府山洋县人刘建中之照片也。)之照片一张,及龚道尹笔记数张,奉呈大鉴。不知兄能使彼之家族来与彼通信否?兄或将此事登报,(登报后乞示知)作为一件广告,访问世间有人能知瑶州府山洋县否?若能查出此地名,则易通信矣。(龚道尹笔记中称彼为安南人者,盖就其所说之风土人情而断定耳。)
信中所说龚道尹的笔记,现因本书著者王先生抱恙,一时未得其同意,暂缓发表。读者诸君倘欲得一睹为快,请购阅医学书局出版的佛学撮要,见第二章十五页,叙述至为详尽。书局在上海梅白格路宏昌里一二一号。廿一年九月二日志。
胡序
(略)
我做这篇自序,有三重原因:——
一因下面的‘佛法与科学’等文不是同时做的,各篇不相衔接,读的人不易融会贯通。所以做这篇自序,就算提要。
二因下面几篇文都是三四年前所作。我自己在这几年里亦有新的意见,所以做这篇自序,就算补遗。
三因佛法久已被人们认作迷信了。我现在虽做了这几篇文,替佛法辩护;然而一般人有真知灼见者少,随声附和者多。恐怕肯虚心读我这几篇文的人很少。大多数人见了这本小册子的题目,就要望废纸堆里去;甚至于要说我是反动,把这小册子看作反动刊物亦说不定。所以我决定请蔡孑民,胡适之二先生登做两篇序。因为二先生都是国内学术界泰斗,有了他们的序,至少不至于受反动嫌疑了。蔡先生的序还未曾交来,胡先生先说所见不同,不肯做序。后来我说:请胡先生尽不妨发表自己意见;但必要时,我或者要再做一篇自序。于是胡先生果然做了前面的一篇序。虽然嬉笑怒骂,淋漓尽致;但我有言在前,亦不怪胡先生。然而因为别事耽搁了,所以直到如今才履行了自序的约。这篇自序就算答辞。
胡先生说我做搭题八股。我想不到胡先生做了几十年的文章(虽不是八股,连题目都还认不清。我这篇文章明明是‘子曰学而时习之......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全部论语的大题目。怎么把它认作‘君夫人阳货欲’的搭截题呢?‘主观的我和客观的宇宙都不是真’那个结论是佛法的主脑,和基督教把上帝创造世界做出发点相似,佛教的经论都在那里边,略懂一些佛理底人没有不知道的。至于我用科学的理论来证明这个结论,那是我作文的自由。难道科学的理论科学家有专利权,只许他们用它来证原子构造,光线放射那些新学说,不许旁人用来证主观的我和客观的宇宙非真吗?我实在不懂胡先生‘拉拢来做搭题八股’,‘摭拾一二偶合之点’,‘够不上科学家所谓求真的戒律’那些话究竟何所见而云然?
胡先生这一篇序里的警句恐怕要算是‘佛弟子的立场是迷信’一句了。他在第四段里就这样说,末段复重言以申明之。然而何以见得佛弟子的立场是迷信呢?我以为胡先生说这句话定有他的充分理由,为一般人所见不到者。不料读完胡先生的序,使我大失所望!原来胡先生并未说出一些特别理由,证实佛弟子的立场是迷信。仍不过人云亦云的轮回神通未曾见过不可信等几句空话罢了。这几句驳论理由的不充足,我已经在‘答管义慈’一篇里驳过了。(参看‘答管义慈’论轮回神通一段,本册86面)倘使胡先生对于我那段驳论的驳论,认为理由不充足,就应当再驳我的驳论;这是逻辑上公认的辩难规则。现在胡先生把我的驳论置诸不理,而仍抱住已被驳的轮回神通未曾见过不可信的成见。粗心呢?不懂辩难规则呢?怎不使我大失所望呢?
胡先生诘问我,为什么能相信轮回神通?轮回神通里面那一项是我所亲历者?那一项是我人所亲历者?这几个问题的答语早已散见我的几篇文里了。(参看‘佛法与科学’论轮回神通数段,本册58面至62面;‘答管义慈’论轮回神通数段,本册86面至90面;‘答葛志亮君’论轮回数段,本册116面。)现在胡先生还要问了又问,我只好再汇拢来说几句。答第一问有二层说法:(一)理论,轮回神通可信的理由;(二)事实,轮回神通的证据。第一层又分二:(甲)消极的,他人认轮回神通为不可信者理由的不充足;(乙)积极的,轮回神通的理论。
(一甲)理论上认轮回神通为不可信者,无非说它们和科学抵触。但轮回和科学本无抵触地方。只有一部分近代科学家悬想了宇宙是唯物的;那种学说方才和轮回之说冲突。但唯物论理由的不充足,我已在‘佛法与科学’论客观的宇宙非实一段(参看本册50面至56面)及‘读唯物史观与社会学’论唯物论一大段(参看本册99面至103面)等处详论了。所以轮回与科学并无实在抵触的地方。神通和科学用普通眼光看来确乎抵触的;就是我从四十年前学了自然科学的时代直到十来年前,亦以为神通是事实上绝对不可能有的。然而经过了近年来仔细考虑,确知神通的可有不可有全系乎自然定律的有例外没有。祗因为自然科学家一向假定了自然定律无例外,所以才认为神通和科学抵触。然而自然定律虽在自然科学范围内已经屡屡发见例外了。如爱因斯坦相对论便是牛顿动例的例外;放射性原素便是道尔顿原子论的例外。那么神通何妨也是自然科学的例外呢?况且自然定律无例外的假定,不过是宇宙客观存在的假定大前提上一个或然的推论。现在宇宙客观存在的假定尚且不成立,(参看本册50面至54面)何况自然定律无例外的假定?更何况神通和科学抵触的疑问?
(一乙)精神不灭是各宗教和多数哲学家一致的主张。这种主张实在从人们自己对于自己精神现象的认识而起。人们从生到死对于自己精神现象的认识;和从千万年前经地质学上的酝酿,植物组织变成一块石炭时,到这块石炭被矿工采掘出售燃烧生热时,一个炭原子或炭原子里的一个质子在石炭里的情形没有分别。在人未生以前和既死以后r这精神现象的隐没,也和在植物组织未成以前和,和石炭燃烧以后,这炭原子或这质子的隐没有分别。只为自然科学研究自然现象,方才发见在植物组织未成以前,和石炭燃烧以后,这炭原子或这质子成为二氧化碳存在大气里。于是这炭原子或这质子的轮回被证实了。反之,自然科学只研究了自然现象,所以不能发见那未生以前,和既死以后的精神现象。然而不能因为用自然科学不能发见,就不许它和炭原子或炭原子里的质子一样地轮回。至于神通,不过是人们精神作用的特别发达现象。我们研究动物学,知最下等动物自幼至老行为上绝无进步。知他们只有感觉和反射作用,大概没有记忆。高等一些的动物便能由经验改良他们的本能,可见他们有记忆了;然而不能触类旁通,可见他们还没有推理的能力。惟有人非但有记忆而且还能推理;所以人的精神现象是更发达了。然而不能说推理便是精神现象发达的止境。神通不过是此推理更发达的一种精神现象罢了。就以一般人的精神现象而论,那个发达程度也很不一律。如天才的艺术家有感觉特别锐敏的,比方离娄之明,师旷之聪;或天才的侦探,能视于无形听于无声的,就是天眼通天耳通之类了。如天才的文学家能曲曲领会他人的情绪,普通一般人所及不来的,就是他心通之类了。有记忆力特别优胜,读书过目成诵,逢人一见不忘的,就是宿命通之类了。有身手矫捷,技击超群的,就是如意通之类了。而且无论艺术,文学,强记,技击,也都要专心一志才能精到;佛说依定发通,也就是这个道理。
(二)轮回神通的例证,各宗教经典各国记载里多得不胜屈指。的确,里面也有不少靠不住的。然而研究经学不能因为古文尚书周礼等书是假,而尽废经;研究史学不能因为竹书纪年穆天子传等书是假,而尽废史。怎好因为这些轮回神通的例证里面有一部分靠不住就一笔抹煞呢?(参看本册88面至90面)胡先生问,轮回神通可有那一项是‘我人所亲历者’?我不妨答,这些都是‘我人所亲历者’。胡先生又问,可有那一项是我‘所亲历者’。我也不妨答,我在‘答管义慈’一篇里所学几条,就中一部分是我‘所亲历者’;其余的虽不是亲历,然而它们的可信也和我‘所亲历者’相去一间罢了。(参看本册86面至88面)
除了轮回神通之外,胡先生序里所指为‘佛弟子的立场是迷信’的证据,还有陀罗尼(咒)。陀罗尼是密宗的法门,我未学过密宗,不能武断地答胡先生。但据我想来,声音感人是古今东西音乐家都知道的;那么陀罗尼怎见得一定没理由呢?
胡先生说:‘我是研究历史的人,在我的眼里,一切学术思想都是史料而已’。我非研究历史的人,不知‘史料’二字怎么解?大概胡先生的意思,以为一切学术思想都是‘某时代’的,不是永久的;都是依著进化论而进步的,没有止境的。胡先生有了这个大前提;所以用不著别的证据,就可以断定几千年前的佛法当然是迷信,当然不能和簇崭全新的科学抗衡了。但我要问问胡先生,一切学术思想既不是永久的;难道就中的一种学术思想——进化论——l独是天经地义永久不祧的吗?
胡先生又责我何不应用否认客观宇宙的论理条件来批评我自己的信仰?我可以答胡先生,我已用过很‘严格的论理’了。但宇宙是否‘客观的存在’是理论问题;佛及大菩萨是否证真现量,见轮回,获神通是事实问题。胡先生所引我的推理原则,适用于‘批评’理论问题,而不适用于‘批评’事实问题。批评事实问题没有别的方法,就是参互考订,去疑存信罢了。恐怕胡先生‘研究历史’,也不外乎应用这个方法;否则胡先生也未曾置身千百年前,‘亲历’古人的一言一行,怎样‘研究历史’呢?(参看‘答管义慈’论证据一段,本册88面至90面。)
胡先生又诘问我证过这种真现量没有?我也可以老老实实地告诉胡先生,我虽未曾了了证过真现量,但屡屡照著各宗修持方法实验过,自审颇有心得。学佛的朋友们也很推许我,以为不容易到这地步。即如我的几篇文里,述所闻的地方固然有十之七八,而抒所见的地方也有十之一二,实在就是这些工夫的效验。
胡先生又说,就我所举的例子看来,真现量不过是下等动物的知觉状态,有了又何足贵?这句话实在奇极了!胡先生不是下等动物,怎么就知道下等动物的知觉状态是这样呢?又说,即使有了这种真现量以为大前提,难道我们就可以证知轮回神通吗?这里面的论理关系实在想不通。我很容易答胡先生,神通本不过一种未被科学家发见的精神作用特别发达现象。只因一般人不曾得定,所以不能发通。好像水在流动,面上不平,所以照不出形像。佛及大菩萨证了真现量,那么神通就是真现量中的一种境界;而了了见众生轮回六道,又是真现量中神通境界的一种。
最后胡先生说,‘佛弟子......说我是妄,眼前的桌子是妄,手里的笔是妄。但他们却深信轮回六道是真,六神通是真,真现量是真,极乐世界是真。’这几句话不知胡先生从那里听来的?佛说我不可思议,宇宙不可思议......乃至极乐世界亦不可思议。然而因为众生妄执主观的我是实,客观的宇宙是实。佛要破他们的执;所以方便说主观的我非实,客观的宇宙非实;比方对牛有角可以说兔无角,其实‘实’既不立,‘非实’也没了。所谓言语道断,没有‘实’,没有‘非实’,也没有‘无实非实’。......但是依第一义谛说,虽然没有什么实非实。然而依世谛说,因为众生未断二执,一天到晚,误认主观的我和客观的宇宙都是实;那么造业受报,轮回六道,因果历然。所以佛又说念佛法门,教人一心念阿弥陀佛,就能往生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这个极乐世界虽然也和六道一样的非实非非实。但众生生到了这个世界上去,受了阿弥陀佛和许多大菩萨的薰陶;一向误认主观的我和客观的宇宙是实的人,到此也渐渐能破除这二种执著了。谁说过那个是妄,那个是真呢?然而一般唯物论的科学家(包括胡适之先生)相信客观的宇宙是真。而且他们虽然说主观的我即是客观的宇宙底一种表现,却还是信那表现的表现——知识,文化,幸福,竞争,奋斗——都是真;还要纷纷扰扰大表现而特表现。自己表现不算;又著书立说,刺激那些‘物之一种表现’去肆无忌惮底表现得不可开交,表现得怨声载道。而他们却以为六道轮回是妄,极乐世界是妄。那么总有一天教他们虽要再说六道轮回是妄而不可得的日子就在后头啊!要明白这个道理,但看从前有一段故事:——
有人问西堂智藏禅师,有天堂地狱否?师曰,有。曰,有佛法僧宝否?师曰,有。更有多问,尽答言有。曰,和尚恁么道莫错否?师曰,汝曾见尊宿来耶?曰,某甲曾参径山和尚来。师曰,径山和尚向汝作么生道?曰,他道一切总无。师曰,汝有妻否?曰,有。师曰,径山和尚有妻否?曰,无。师曰,径山和尚道无即得。
懂了这段问答的意思,就不至于误解佛法的道理了。
胡先生又抓住了我‘佛法与科学’后面‘归依法不诵习外道经典,归依僧不听信异教徒之谬说’两句,说,‘依此标准,科学家虽有实证的知识,终不能入真正佛弟子的耳膜......’可是他未曾看见我‘佛法与科学’起头引瑜伽师地论的一段。老实说一句,佛弟子幸而有许多人去研究各种学说,所以从前印度论师能破九十六种外道;现在区区也还能和胡先生对垒。否则只好尽胡先生骂得狗血喷头,气也透不出了。至于归依三宝本来是学佛入门的初步。譬如教小学生作文,必须给他读昭明文选韩柳欧苏等古文;教小学生写字,必须给他临二王颜柳苏黄米蔡等碑帖,必须教他不要学那些恶劣的文章书法。归依三宝也不过是这个道理罢了。
总之胡先生一篇序里,仍只有‘佛法是迷信’,‘一切学术思想都是进化的’,‘轮回神通没有凭据’几句话。管义慈的‘读了佛法与科学的瞎三话四’里全有过了,(参看本册67面至76面)而且已被我驳得体无完肤了。(参看本册77面至92面)胡先生熟视无睹,跳来跳去还没有跳出管义慈的圈子。哎呀!大名鼎鼎的胡先生啊!你何至于教我失望到这步田地啊?
一般人大多数不能了解佛法,实在因为佛法本来比一切学问都难懂,再加了大多数人没有在里边用过深沉的工夫;所以怪不得他们不解。然而胡先生曾经做过‘中国哲学史大纲’,听说他狠读过不少佛书;可是他和佛法还这样隔膜,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胡先生这篇序未交卷以前,一天我在报纸上看见亚东图书馆出版胡先生校敦煌本神会和尚遗集。禅宗本是佛法的最上乘。神会和尚是禅宗六祖慧能大师的及门弟子。我因为急于想知道胡先生对于禅宗的态度,所以就买了一本来读。关于胡先生所历举的‘史料’,因为我非‘研究历史的人’,所以不敢赞一辞。但读了他的‘荷泽大师神会传’等篇,似乎可以看出胡先生对于‘顿悟的教义’也颇相推许。然而什么叫做‘顿悟的教义’呢?据我所知,顿悟者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顿证‘佛及大菩萨之真现量’罢了。胡先生不信有真现量,而侈谈顿悟;我不知胡先生所谓顿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虽则我非‘研究历史的人’,不敢说禅宗的‘史料’那些是胡先生所认为可信的?但敦煌本神会语录三残卷是胡先生所考定的,总算得是禅宗可信的‘史料’了。那上面所载神会和尚的话决定是胡先生所承认的‘顿悟的教义’了。他答弟子此丘兀行问龙女刹那发心便成正觉说:——
......证此之时,万缘俱绝,恒沙妄念,一时顿尽,无边功德,应时等备。......(神会遗集一二一面)
试问不是真现量是什么?此外说真如,说般若波罗蜜的地方不一而足。试问真如,般若怎么解?难道像胡先生那样认佛法是迷信就算顿悟吗?那么古今来一阐提人(神会遗集三八面,胡先生荷泽大师神会传引高僧传语;胡先生自注:一阐提人梵文Icchantika是不信佛法之人)有多少?难道都是顿宗的大师吗?况且神会语录上也屡次说起佛菩萨。他答罗浮怀迪师问众生何故不能出离三界,还明明说:‘人不遇诸佛菩萨真正善知识,何由得免轮回等苦?’(神会遗集一三六面)果然要像胡先生认佛法是迷信,轮回是妄,才算顿悟;那么神会和尚也何尝顿悟?
总之我们的认识上有二个猜不透的大哑迷。一个是精神和物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个是绝对的真理究竟有没有?因为这二个哑迷没人猜得透;所以哲学家(包括科学家)聚讼纷纭,莫衷一是。各派都有他的理由,而同时又都有他的说不过去地方;所以各派都以为自己是对的,别派是错的;然而都不能折服别派。我对于这二个哑迷曾经下过极深刻的考虑,方才敢断定佛法是这二个哑迷唯一的答案。佛所说的真现量,轮回,神通那些话决不是欺人的。佛自己清清楚楚看见,实实在在做到的。而且我们只要肯信佛的话,依著他所教我们的方法去学;也都能自己清清楚楚看见,实实在在做到。我的考虑的方法,断定的理由,一部分已经在下面几篇文里发表了,一部分不是这本小册子上所能尽述的。现在只能为胡先生和其他读了下面几篇文还不了解的人们再简括的叙述一番。
第一派哲学认精神和物质二种现象都是独立存在的。他们的理由根据我们的认识,因为我们认识上明明有这二种现象;然而他们的说不过去地方在我们从没有找到过那一种现象单独存在。无论我们感觉或意想到一件事,感觉或意想的本身无非是精神现象,而所感觉或想到的无非物质的本身或是和物质有关系的事。
第二派哲学只认精神为独立存在,以为物质只是精神现象里面的一种幻像。他们的理由就根据二种现象的不单独存在,和认识上精神现象的比较直接。然而他们的说不过去地方在物质本身或物质间的关系都有一定的规律,而且不像精神现象那样随著各个人而转移。
第三派哲学只认物质为独立存在,以为精神现象只是物质的一种表现。现在一大部分的科学家都相信了(也就是迷信)这一派哲学。他们的理由也根据二种现象的不单独存在,却因为物质有一定的规律,并且不随人转移;所以反乎第二派而这样主张。他们又把解剖学里所看见的事实,和生理学里的理论,再加上一些悬想贯串起来做精神可以是物质的表现的说明。然而他们的说不过去地方在他们忘了他们自己何以见得有这么一个物质世界?你不用精神现象的感觉做侦探,谁知道有这么一个物质世界呢?你不用精神视象的记忆做书记,谁记得有这么一个物质世界呢?你不用精神现象的推理做参谋,谁知道这个物质世界有一定的规律呢?现在怎么反而听信了一部分自然现象的一面之词,竟不信任你那亲信的精神现象呢?你说感光电池(Photo cell)和电话送话器(Telephone transmitter)的作用和我们的眼睛耳朵一样。而且感光电池的电经过续电器(Relay)和电磁铁(Electromagnet)可以做种种工作,和我们眼睛看见了面包,就用手抓过来向嘴里送也是一样。不错,我也承认我们眼睛看见了面包用手抓来向嘴里送,可以说是由感觉经过一种或一串中继作用而发生行为。但这个中继装置不限定是电线,续电器,和电磁铁;这个媒介物也不限定是电。例如张三要告诉不在面前的李四一句话;张三固然可以对电话送话器说了,用电流做媒介物,使电流传到李四那边的听筒里再发出声音来给李四听;也可以对另一个人说了,用他的精神作用做媒介物,使他传话给李四。然而张三也还可以对留声机记音器说了,把音波刻在蜡上,用蜡筒蜡盘做媒介物,把它送到李四那边,再放出来给李四听;或对电话送话器说了,使电流控制一摆动发生器(Oscillation generator)送出电波到天空中,用无线电电波做媒介物,使李四用侦波器(Detector)增幅器(Amplifier)听筒等来听;还可以用一根管子或一根线接连二个喇叭,使音波从管子里的空气或线上传过去,用管子里空气的压力或线的拉力做媒介物。所以我们绝不能凭空断定这媒介物究竟是什么?至于解剖学里所看见,生理学里所说明,所以都是一串(其实只得半串)物质的缘故;实在因为你只研究了物质科学,你始终未曾用物质以外的方法,向物质以外探求,怎能就武断地说没有镜面呢?
关于绝对真理有没有这个哑迷,大多数人(包括哲学家非哲学家)总以为既名真理,当然是绝对的。他们的理由也是直接根据人们的认识,和认精神物质二种现象都是独立存在无异。然而他们的说不过去地方,在近代科学里,屡屡发见从前人所认为绝对真理者到底并非绝对真理;在自然科学里如天圆地方天动地静等,又如一时认为正确的学说,过不多时又有新说把旧说推翻,若爱因斯坦相对论推翻牛顿动例等;在社会科学里如专制时代天王圣明,和各地奇奇怪怪的蛮俗等。
现在有一部分的科学家却以为宇宙间并无所谓绝对的真理。他们的理由就是根据上文所述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例证。然而他们的说不过去地方在他们自己这一句结论的是否绝对正确?倘使他们认自己的结论是绝对正确,那么这句结论便是一个绝对真理;倘使他们认自己的结论不绝对正确,那么他们自己明明已经承认可有绝对真理了。科学家的哲学理论往往都犯了同样的毛病。上面讲过的进化论也是一例。
但佛法怎样解答这二个哑谜呢?真理在佛法里名为正智,又名为般若。般若有三种说法:有文字般若,有实相般若,有观照般若。凡我们口里所说,笔底所写表示真理的名词语句,以及心中对于这些名词语句所起的观念,都是文字般若。惟有真理的本身是实相般若。实相般若譬如火。文字般若譬如口里所说,笔底所写,心里所想的火字;火字不就是火。火能焚毁纸张,灼伤肌肤,而火字不会有这些作用;所以文字般若也不就是实相般若。心里所想,口里所说,笔底所写的火字祗是第六识里的‘想心所’(即观念)。真的火是第八识现量。心里所想,口里所说,笔底所写表示真理的名词语句,也只是第六识里的想心所。真理的本身也是现量。所以佛菩萨证真现量,或我们依佛菩萨的教,修学到初地菩萨的地位,也证真现量。那时候现量现前,也就是般若现前。
因为才说实相般若,已只是文字般若;实相般若不可言说,不可思议;不可说是有,不可说是无,不可说是非有非无,不可说是亦有亦无;然一方面也可说是有,是无,是非有非无,是亦有亦无;所以我们心里所想、口里所说、笔底所写的名词语句里是无绝对真理的。才说绝对真理,已不是绝对真理。实相般若勉强可以说是绝对的,而一切言语思想只是相对的。
实相般若也还是精神和物质的本体。精神和物质都是实相般若上的影像,就是所谓八识。实相般若譬如水,精神和物质如流和波。实相般若如镜子,它们就是镜里的像。实相般若如银幕,它们就是幕上的影戏。我们因为受了像和影戏的遮掩法,所以不觉有镜和银幕;也因为不见镜和银幕,所以误认像和影戏是独立存在。只要我们依佛菩萨的教修学,就是专心觅镜和银幕;那么像和影戏自然渐渐淡,镜和银幕就现前了。镜和银幕现前之后,再来看像和影戏;就能清清楚楚看出像是像,影戏是影戏了。这样便是观照般若;也就是我‘佛法与科学’里说的‘但有青之感觉,尚无青之概念,更无大小方圆等概念,尤无山之概念’的真现量。所以实相般若,观照般若都是真现童;而文字般若只是真比量。这是佛法理论的大路。却并非像西洋哲学那样只是理论,乃是一种有凭有据的事实。佛菩萨曾经详详细细地教我们种种修学的方法,依著这些方法修学,而得到效验的人,历史上很不在少数;但在全世界古今人的总数里算起来还很少的罢了。然而这人数的少,并非佛菩萨的过处,也非方法的没效验;只怪大多数人不肯信,或半信半疑舍不得声色货利,功名富贵,权利幸福,欲望事业,种种牵挂,不肯学罢了。这些修学的方法里边最直捷的就是参禅,也就是胡先生所谓禅宗‘顿悟的教义’,也就是上文的专心觅镜和银幕。但这一个方法虽然最直捷,却也最难了解;因为这实相般若不可言说,不可思议;一落语言文字已是文字般若;所以千万个人里边难得一二个不走错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聪明如胡先生所以也不免错认了定盘星啊!
胡先生的序是蔡孑民先生转交来的。后来半年里我一直未曾和胡先生会面,有一天蔡先生在亚洲文会演讲,我去听讲;却在听讲席上遇到了胡先生。蔡先生讲的题目是‘中庸之道’。历引经史以迄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说明中国从尧舜到民国的政治学术思想都趋向中庸之道的;西洋文化却不然,大概倾向一端;所以中庸之道实在是中国文化上的一大特点。我不知胡先生的意见如何?据我想来这不但是中西文化的区别;实在是东西两大文化的分歧。即如西洋哲学或立二元论,或立一元论,一元之中或立精神独一论或立物质独一论;二元和一元,精神独一和物质独一,都是两端;惟佛非二元非一元,非精神独一非物质独一,却是中庸。又如绝对真理,西洋哲学或认为有,或认为无,也是两端;惟佛说般若不可说有,不可说无,又是中庸。又如西洋科学家信科学理论为正确,就不得不认轮回神通为虚妄,也是两端;而我依佛法说明科学理论和轮回神通等说未尝不可两立,又是中庸。两端是相对的,中庸可以说是绝对的。然而因为一切言说思想只是相对的;所以才说中庸,已不是中庸了。蔡胡二先生以为何如?
王季同 二十,四,十五
[附注]著者此序及下面答管义慈一文,悉沿一般打笔墨官司通例,针锋相对,毫不假借。而管义慈为著者幼辈,故辞尤严厉。固与佛法无诤之旨未能尽合也。近李圆净居士以是册呈弘一大师。(清季名士李叔同先生出家后法名)师于此等处微致不满。圆净居士以原书见世,劝著者酌加修改。著者以一经点窜,不免失却原意,故仍其旧。而录师语于此;一以使胡管二君知真正佛弟子磊落光明之态度,为一般人所莫及,决非如二君所想像之专事作伪造谣者;一以自忏恶口绮语笔头结习。师与圆净居士书云:
......承寄佛法与科学之比较研究,顷已披阅。王居士护法深心,至堪钦佩。但自序一答胡氏之言,其语气再改为慈悲怜愍之态度,凡近于尖刻之词斟酌改变,则更善矣。(不必针锋相对处处还报)序中有‘君夫人阳货欲’之言,常人见之,或疑为绮语,亦未可知也。管见如是,未审然否。以上之意,或可乞包居士婉达之。王居士当生欢喜心也。演音上。
蔡先生的序交卷了。我这一本小册子就预备出版了。然而不免有人要说;现在是强邻逼迫,干戈扰攘的当口,我们救死自卫还来不及,恐怕不是清谈娓娓机锋相对的时候吧?你这本小册子在这个时候出版,未免太不识时务了吧!我说:不然。佛法不离世法,佛法教人去恶修善。什么叫恶?就是一切不应当做的事。什么叫善?就是一切应当做的事。现在不必讲别的,就把时局来讲,佛法虽反对战争,而且不赞成报仇;然而国难当前,毁家纾难,舍身救国,却是佛法极端主张的。佛法大乘行者修六波罗蜜。(译言到彼岸,是这六个法门能度行者从生死到涅槃的意思)六波罗蜜,布施为首。施有三种:叫财施,无畏施,法施。财施又分内财、外财;内财就是身体生命,外财就是资产。无畏施就是排难解纷,救灾捍患等。现在爱国的军人志士奋勇抵御,拯民水火,正是无畏施。输财输力正是财施。所以这些正是佛法的菩萨行。而强邻的蛮横无理,和我国军阀对内的争权夺利,对外的徘徊却顾,又正是佛法陵替,全世界人类贪欲嗔恚心炽盛的恶果。可见宣传佛法正是这时候对症发药急不容缓的要图。所以我尤其不得不毅然决然地赶紧把这本小册子出版。
至于我对于蔡先生序里要求我做的三种证明轮回的工作,也还有一些意见。但是说来话长。倘使尽管引伸开来,那么这本小册子就永没有出版之期了。所以只可以俟诸异日。现在就此暂时作为一个结束罢。
这本小册子计有序文四篇,正文及附录十篇。第一篇题目本是‘佛法之科学的说明’。后有人说这个题目不妥。讨论结果改为‘佛法与科学’。至于这本小册子的本身,起初是把这一篇作主,第二至第七篇一概作为附录。所以蔡胡二先生序里有‘佛法与科学一书’,‘佛法与科学和几篇附录’等词句。然而‘佛法之科学的说明’原稿曾被海潮音杂志刊登。后来又被李圆净居士和佛学书局两次与其他文字合印小册流通很久,封面也都用‘佛法与科学’标题。现在因为要免得使人误认这本小册子,就是前两次所出版的,所以决定在书名后面加‘之比较研究’五字。并且除了附载别人的文字之外,一律把附录字样去掉。又因为前年和吕碧城居士往来三函性质相同,所以也加在后面。
王季同 廿一、二、十四
佛法与科学
近年著者屡作文字,赞佛法而讥科学;为执科学以疑佛法,与掇拾科学以附会佛法者说法。然佛法理事无碍,第一义谛不离世谛,况瑜伽师地论云:‘菩萨求正法时......当求一切菩萨藏法,声闻藏法,一切外论,一切世间工业处论。‘一切外论者,谓:(一)因论,即今之逻辑(Logic);(二)声论,即今之语言学,文学;(三)医方论,即今之医学,药物学。一切世间工业处论者,即今之种种纯正科学,应用科学等。然则科学固未始非学佛之方便也。故作此篇以为科学家起信之一助。
佛法要旨在破一般人之我法二执。我执者,一般人所认为主观的我。法执者,一般人所认为客观的宇宙,及支配此宇宙之种种客观的自然定律也。佛破二执,文如烟海;玆略述其与现今时代人类机缘相当者:——
一般人所认为我者,或即是身体,或即是感觉,感情,知觉,意志;或非身体,非感觉等。若谓我即是身体,或感觉,感情等.身体与感觉等皆有种种区别,试问何者是我?若眼是我,则耳,鼻等即应非我。若耳是我,则眼,鼻等又应非我。若痛苦是我,则快乐等即应非我。若快乐是我,则痛苦等又应非我。......若云眼,耳,鼻等皆是我,则应有许多我。谓痛苦,快乐等皆是我,亦然。故言身体与感觉等是我,实不合理。若云,我非身体,非感觉等;则我与身体,感觉等不相干。应无作为及享用等。故亦不然。是为佛破我执之一斑。按基督等宗教所言灵魂,即非身体非感觉等之我。尝见基督教徒证明人有灵魂,大旨谓‘躯壳为物质所构成,故必需别有灵魂为其主宰,如机器之需司机人。’然自生理的心理学及比较心理学逐渐进步,发现一部分之心理作用皆可以生理变化说明之,且有身体上之多种动作,纯属于无意识的生理反应。故经验派之哲学家基于此类证据,创立唯物论:谓各种感官如电传形像之感光电池(Photo cell),电话机之送话器(Transmitter)等,神经中枢如自动电话之交换机,司运动神经端之鞘如电磁石,一切心理作甩,完全为极复杂之生理反应。各种动物无非自动机械(Automatic machines)之类;即由神经系统为之主宰,不必别有灵魂也。此唯物论自其执物质(说明详后)一端言之,与佛法背驰;然就其破灵魂一端而言,实与佛法吻合。试再引因明论(即逻辑)破神我一节,更可见其推论方法之若合符节也:——
因明论云,‘法差别相违因者,如说,眼等必为他用,积聚性故,如卧具等。此因如能成立眼等必为他用,如是亦能成立所立法差别相违积聚他用;诸卧具等为积聚他所受用故。’
此节指示三段论法(Syllogism)大名词(Major term)含意两歧之错误;所引‘眼等必为他用积聚性故如卧具等’为数论外道所立错误之三段论;与基督徒证有灵魂之推论同。‘此因如能成立眼等必为他用如是亦能成立所立法差别相违积聚他用诸卧具等为积聚他所受用故’为商羯罗主菩萨指出其错误之语;亦与经验派哲学证明不必别有灵魂之方法同。不过古今名词互异而已。玆列古今名词语句对照表于下;阅之可知。
法。 |
大名词(Major term)。 |
因。 |
大前题(注一)(Major premise)。 |
法差别相违因。 |
大名词含意两歧之大前题。 |
眼等。 |
躯壳。 |
他(暗指非积聚性之神我)。 |
灵魂(非物质的)。 |
积聚性。 |
物质的。 |
卧具等。 |
机器。 |
眼等必为他用。 |
躯壳必需别有灵魂为其主宰。 |
积聚性故。 |
为物质所构成故。 |
如卧具等。 |
如机器之需司机人。 |
成立。 |
证明。 |
此因如能成立眼等必为他用。 |
如以此大前提证明躯壳必为他物所主宰。 |
如是亦能成立所立法差别相违积聚他用。 |
乃证明为含意不同之大名词‘物质所构成的他物’(即神经系统)所主宰。 |
诸卧具等为积聚他所受用故。 |
因机器乃由物质所构成的司机人之‘躯壳’所主宰也。 |
细阅上列对照表,可见数论外道之推论与今之基督教徒一般无二;而商羯罗主菩萨之驳论亦与今经验派哲学之驳基督教灵魂一般无二。
一般人之信宇宙之客观的存在,其意无非谓宇宙为生我感觉之实物。然宇宙如何能生我感觉?且是实物乎?若云质子(Proton),电子(Electron),光子(Photon)是实物,且生我感觉;然我感觉上并无质子,电子,光子之形像;故质子,电子,光子纵是实物,决不生我感觉。若云方,圆,大,小,明,暗等生我感觉,且是实物;然方,圆,,大,小,明,暗等并非物质;故方,圆,大,小,明,暗等纵能生我感觉,决不是实物。故认宇宙为客观存在亦不合理。是为佛破法执之一斑。按根据自然科学亦可得相同之结论。例如面前有一山,照一般人之见解,此山乃我亲目所睹故其存在决无问题。但以光学及生理学说明之,则我之见此山,乃由日球表面原子分子剧烈震荡,击动以太,(或云击动磁力场与静电力场)传达地面。地面物体受之,因其自然频率(Natural frequency)之异,吸收其某部分而反射其余,遂分色彩及明暗。我之见山乃自山反射之波动向各方面进行,遇我目中凸镜(Lens),屈折而聚于网膜上(Focussing on retina)为倒影,其色彩,明暗,形状均与面前之山无异。此倒影使网膜上之紫色素起化学变化,刺激视神经端之圆锥体。视神经传此刺激力于神经中枢,始有见山之感觉。故无论此感觉为非物质的精神作用(如基督徒所信),抑仅为质子电子光子之一种组合(如经验派哲学所想像);要之,我之见山实未见山,不过见网膜上之倒影;且亦并未见倒影,不过得视神经之一宗报告。耳听钟声,鼻闻花香,舌尝甘旨,身御轻暖,莫不如是。如人在中央政府,得各省各机关来电报告种种事务,不得谓亲见某省某机关之某某事也。且非特其原本之物体,音声等(Original figure,sounds etc.)为我所未尝直接经历,即被复制之迹像(Reproductions)如网膜上之倒影等,亦仅由人畜尸体解剖时见之。其非直接经历,依然与见山无异。然则物质之客观存在,征诸自然科学,恐世间一切问题其证据之不充分,更无过于此者矣。可见关于客观的宇宙,自然科学所得之结论,仍与佛说无殊。
或谓如上理论不过足以成立怀疑论而已,不过谓客观的宇宙不能为我人所感知而已,并未能决定否认宇宙之客观的存在也。且宇宙之客观的存在虽不能感知之;然能就我人所感知之种种现象而推想知之。是亦不然。凡我人对于一事之怀疑,必此事在此时此处虽未为我人所亲历,而在他时他处已曾为我人所亲历者。今我人决不能于何时何处可亲历有一客观的宇宙,何得有所怀疑?又我人对于一事而可以推知,必此事在此时此处虽未为我人所亲历其与某事并存或继起;而在他时他处已曾为我人所亲历其与某事并存或继起者。今我人更决不能于何时何处可亲历有一客观的宇宙与种种现象并存或继起,何得有所推知?
但自然科学虽足已证明物质之客观的存在之无征不信,然以为此玄学问题不切实用,故仍以通俗眼光假定此物质之客观的存在,而专致力于其规律系统之研究。久之竟忘其为一种假定,而辄欲据此‘物质之客观的存在’之武断大前提以推论,致蹈逻辑之大谬误于不自知。经验派哲学之立唯物论即坐此病。且经验派哲学既已否认非物质的灵魂之存在;若更舍此物质之客观的存在之成见,便有落空之感,故此成见抱持愈固。
然则佛既破我执,复破法执,其宇宙观人生观毕竟如何?曰,佛说万法唯识。识有八:谓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末那识,阿赖耶识。眼识即视觉,耳识即听觉,鼻识即嗅觉,舌识即味觉,身识即触觉,意识如文可知。以前六识为一般人所易于了解,其第七、八二识则非一般人观想境界。第八阿赖耶识中有相见二分,第八识相分实即一般人所认为客观的宇宙,其见分实即一般人所认为主观的我。究之同为一识,并无主客之分。由第八识相分为所缘缘(即对像)生前五识之相(即接于感官之种种物理现象化学变化如明,暗,软,硬,香,臭,甘,苦等)见(即感觉)二分;此一般人所认为客观的宇宙,与主观的我者,犹只是第八识现行。此外尚有一切法种子(详后)亦在第八识中;次第成熟而生现行。阿赖耶识大略如是。第七末那识即理性批评派哲学所谓非经验非逻辑的认识(注二),如我与时间空间等认识是。经验派哲学以为此种认识之起源亦是经验。其实不然。我与时间并非对像,其起源之不是经验自不待言。即就空间而论,虽似从视触二觉而起,然依物理学及生理学仔细分析,则视触二觉不过为二种神经递到之明暗,彩色,冷暖,软硬等消息;绝不含有空间之认识。反之,距离方向等一切几何学上之概念,乃藉空间之认识为基础;如绘画之必先有纸绢。末那识之大略如是。更举要言之,则一般人所认为主观的我,与客观的宇宙者,体只是第八识;但第八识并不自认为是主观的我,与客观的宇宙;由第七识具先天的成见,即上文所述普遍的基本的认识,故错认第八识以为是主观的我与客观的宇宙。由吾人之认识上带此错误故,吾人于经验及推理上屡屡发现各种矛盾之事。例如:明知视觉是视神经递与中枢之一种消息,然吾人于得此消息之际,终有仿佛亲见其物之一种错觉;又爱因斯坦相对论依物理学实验,及超空间(Hyper-space)几何学理论说明时间与空间实非彼此独立,而人人心中决不能作此想像,以及种种不可思议之问题,如时间之始终空间之边际等,所有世间一切打不破的闷葫芦,无不因此错误所致。此第七八二识亦如前六识之新陈代谢,不过前六识犹有时间断,此二识则递嬗不绝。故能错认与被错认为实我实法。
上述八识大旨已明,然读者尚不免有一疑问:即客观的宇宙既是各人第八识相分,则何以人人所见彼此一致?此因八识生起皆藉众缘:(一)因缘即一切法种子。一切法者,色法心法之总称。色法即自然现象,心法即心理现象。种子者过去七识现行所留之习气,见分之习气为心法之种子。又其影像相分之习气为色法之种子,(二)次第缘即前识已灭后识方得生起。(三)所缘缘即八识相分。(四)增上缘即种种助缘。色法种子必赖过去善恶业力为增上缘,乃能成熟而生现行八识相分,如谷麦种子之赖灌溉粪壅。此客观的宇宙及支配此宇宙之种种自然定律,为人人所共有者,乃此宇宙间人人过去共业共种所招所生之共相识。其为一人所独有者,乃过去不共业不共种所招所生之不共相识。更有共中不共,不共中共。例如某人之住宅为他人所共见,但为某人所独有,此乃共中不共业种所招,所生共中不共相识也。余类推。又个人前五识,虽各自以其第八识内所藏前五识种子为因缘,各自以其已灭前识为次第缘,各自以其八识相分为所缘缘。然甲之识亦能为乙之增上缘,使乙之八识相分由种子成熟而生现行;如甲演说,使乙得闻是也。
以上科学说明佛法大意,固已圆满超过一切哲学矣。读者或将疑佛法亦为一种哲学乎?非也。哲学不过为种种理论,而佛法乃应用的心理训练之方法也。其实施之法不一,然略有一共同之点,曰观。观者,据实而论,不独佛法之训练用之,即一切世间法之训练亦无不用焉。习天文学者心中必作地体浑圆自转绕日之想,然后能研究一切天象了如指掌,此地圆观也。东坡谓文与可画竹时胸中有成竹,此竹观也。特佛法之观,在破第七识成见,与世法之观,顺第七识成见者,其难易悬殊耳。人虽闻佛说主观的我与客观的宇宙悉是假非实,然第七识之我法二执根深蒂回毕竟莫能暂舍。今若日夜将此理论放在心上拳拳服膺片刻不离,如鸡伏雏,则行之久久渐能捐除成见,而了悟唯识真实道理,斯时行者亲证境界,非著者笔墨所能形容。是为佛法训练法门之一斑,然各人禀性不同,则所宜修行之法门亦异,例如佛说:多贪众生应修不净观(观青瘀胖胀,破烂血流等),多嗔众生应修慈心观(爱父母妻子,爱陌路人,爱仇敌等),散心众生应修数息观(数出入息)等是也。
或曰,心理训练之目的如何?曰:一切众生轮回六趣(天,人,阿修罗,地狱,饿鬼,畜生),受种种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修行之目的在离生死(即轮回)苦,得涅槃(即不生死)乐;并拔众生生死苦,与众生涅槃乐。盖众生因第七识抱先天的普遍的成见,第六识依第七识而起种种先后天断续的成见,错认主观的我与客观的宇宙为实,由此做出种种自私自利行为,播下种子;致使第八识轮回六趣,不得自在。今勤修观行,能使上项根本的成见,及依之而起之枝末的成见,均逐渐破除,即可解脱轮回之苦,而得涅槃之乐。并能得六种神通:所谓天眼通,即能见远近巨细现在未来一切事物;天耳通,即能闻远近巨细一切音声;他心通,即能知他人心中一切思想;宿命通,即能知自他世世轮回业报一切因果;如意通,即能飞行自在变化不测;漏尽通,即能永不复起贪欲嗔恚愚痴一切恶心。由得通故,能善知众生根器;作种种方便,随机化导于彼,故能拔苦与乐,惟六种神通除漏尽外,余之五通外道鬼神亦多有之,故依佛法修行者,但当正念一切唯识摄心不散,纵发神通亦知非离识实有不介于怀,方与佛法相应,若有心求通便落魔道。
或曰,科学虽终不能确知此主观的我,与客观的宇宙之究竟;然人类生息于此假定之客观的宇宙之间,凭经验与逻辑二种工具,溯往知来,举一反三,当可操券。翻观上说轮回神通,荒诞无稽,实不相侔。曰,科学家若但认客观的宇宙为一种假定,而研究自然界种种现象,固无何种矛盾。正如人在地面,不妨假定地为静物,而研究建筑学机械学等问题。然须知客观的宇宙毕竟非实有,不过一般人以第七识不实故抱此成见,又依此成见而起第六识之种种成见,亦如地体实有运动,不过因地面任何点其地位之定向几何(vector of position)l、t依时间t而改变,其三次微分导数dl/dt甚小,故人不觉其动也。然地体运动,虽不易从地面知之,而观测天象,即可推知。此亦如是,主观的我与客观的宇宙之究竟,虽不易从经验与逻辑知之,然依教修观,渐伏第六七识之成见,即可亲证之。又按西洋哲学所谓认识,佛家谓之三量;即现量,比量,非量。勉强比附,现量类经验,比量类逻辑,非量即假定的武断的错误的成见。故前五识及第八识均是现量;第六识具三量;第七识惟非量。然前五识起时不带名言;例如眼见青山,但有青之感觉,尚无青之概念,更无大小方圆等概念,尤无山之概念,方为真现量。然一般人前五识才生,即有第六识继起,成为以上种种概念,且以第七识之成见为基础。西洋哲学家所认为经验者,皆是此种意识,故非真现量而为非量,又名似现量;盖不带名言之前五识如金属元素,而此则如合金,若认为金属元素,此大误也。至于逻辑方法虽与因明吻合,然西洋哲学家所认为基于逻辑之认识,其前提无不直接或间接导源于上述之成见,故其结论亦非真比量而仍为非量,又名似比量。故非亲证真现量,或依据佛及大菩萨之真现量以为前提,决不能立真比量。科学家惟其不知在真现量上做工夫,故不能知主观的我与客观的宇宙之究竟,而为自然定律所缚。夫惟明眼之人,斯有评论图画之分。今科学家未去第七识上之翳,即彼亦自承不知此主观的我与客观的宇宙之究竟。乃犹执迷不悟,反疑佛法证真现量者所见之轮回,所获之神通为妄,何其太不自量乎?
著者亦尝依教修观,但世务纷扰不易放下。然有时心中无事,入观稍深;则有毫无线索之细念杂然并呈,更有种种幻像了然现于心目间。其状与梦中及神志不清时之下意识(Subconsciousness)约略相似,但下意识暧昧不明,不能自主;而此则了了分明,不失自主之力。此虽尚未到世间禅之最初步;然足以证明人与动物之心理现象,实不尽为从客观的宇宙所引起之感觉,或从此感觉所引起之联想,与从此联想所引起之他联想也。特一般人每日晨起才一开目,即有种种可爱可憎之境界奔凑而来,使彼感官应接不暇,引起其注意,感情,知觉,思想等蝉联不绝;故其心理现象,几无不导源于感觉耳。可见心理学所研究一般意识之感觉联想,不过如760耗气压下之气体分子,其依佛法或外道修胜劣诸禅定者如用精粗种种排气装置,得高低种种真空。经验派哲学家未梦见禅定,而遽断科学所未能说明之事为妄;无异于认常压气体中电气火花为放电唯一之现象,而不信更有高真空中克罗克斯光层及负极放射线等也。
更有一派科学家信下意识实有意想不到之作用,如催眠术他心通等。然仍欲以物质科学附会之,如悬想此客观的宇宙间于声光电磁等以外尚有未发见之物理现象实为此种作用之媒介等。然科学家非以实事求是为职志者乎?今乃欲以此毫无凭证之悬想推倒他人圆满之理论,实事求是者岂若是乎?
或曰,佛法既有前述之效验,何以旷世未见其人?曰:今日科学虽臻极盛时代,然大科学家真能研究了解高深学理者环球能有几人?况心理的训练其艰难尤倍蓰于物理耶。然载籍所记佛法神奇事迹,亦未尝不班班可考也,特以其人难遇故知之者鲜。而今科学家研究物质有相当成绩,遂目空一切,以为人莫己若,举所有科学未能说明之事一笔抹煞,非斥为古人谎言,即指为古人误解;以为他人尽欺惟我独信,他人尽愚惟我独智。抱此傲慢成见,虽佛出世岂能见之。又佛法有大乘小乘;但求自度不求度人者为小乘;一心在度人,而但以自度为度人之手段者方为大乘。故大乘菩萨修施波罗蜜(六波罗蜜之一)者为度人故,身命财物无不能舍,而又绝无‘我为舍者’‘身命财物为我所舍’及‘某某为我舍身命财物之所度’之心,能发此宏愿,而又能不介于怀若此者岂易言哉?然则佛法虽有前述之效验而旷世不见其人,安足怪乎?
今日标榜思想革命者(尤其倾向赤化之人),动辄斥人思想落伍;对于宗教信仰排斥尤烈,打倒迷信之声甚嚣尘上。抑知近世纪来唯物主义风靡已久。彼稗贩欧西学说人云亦云,无一毫新思想,甚或奉数十年前之马克斯学说以为秘宝者,何以自解于思想落伍之讥?若革命主义而果神圣不可侵犯,则吾侪于科学万能迷梦正酣之今日,独不受些微拘束,毅然破除百年来科学成见,别立此新说。犹如爱因斯坦立新相对论,打倒牛顿运动旧律,居礼夫妇(M. and Mme. Curie)发见镭(Radium),打倒道尔敦原子不可分旧说,正乃思想革命耳。
尚有一言,亦著者所当附带声明者,国人大多数于佛法不了了,常有自称佛弟子,而对于外道鬼神一例信仰;尤其不能区别释之与道;名为信佛,而迹其所信完全非佛者,比比皆是。科学家头脑清晰,当可不犯此病。然恐闻之未审,或仍不辨孰是孰非,故不得不更有所简别。要之佛法关键,仍在万法唯识,彼道教之玉皇大帝与一切鬼神,及基督教之上帝与天使魔鬼等,佛家虽亦概可信其与人畜并为众生;然佛弟子当归依三宝:谓归依佛,不崇拜外道鬼神;归依法,不诵习外道经典;归依僧,不听信异教徒之谬说。当知今日汝所遭遇一切幸运不幸运,皆为汝八识中夙生所造善恶业种子成熟之果。天堂地狱无非汝自业所感。虽佛教人念阿弥陀佛,求生西方极乐世界;但西方亦不离汝自识,极乐世界亦仍不离汝自识也。凡言作善则某某神赏之,作恶则某某神罚之者,皆外道所说法。依佛法说,则善恶业因自生胜劣果。某某神不过为其增上缘,并生不共中共相识也。(注三)
或疑著者既笃信佛道,何故不以身作则专志求法?然今日我国激进的科学家与非科学家方指佛法为迷信,欲与其他宗教及神话淫祀等一例打倒。三宝弟子大有汲汲不可终日之概。著者虽欲解脱世缘一心修持,恐不免为时势所不容。抑著者夙愿即欲以科学宏法。当世大善知识,(佛法中先知先觉)若比丘印光、谛闲诸师,白衣欧阳竟无居士等,无不精研教乘善说法要,皆为著者之所五体投地。顾莫能回科学家先入之见者,窃意诸如识或勤修净业,或善学瑜伽,皆于事相建立上做工夫。此如科学家之治应用科学者,长于利用厚生。而著者则过去生中殆参不立文字之祖师禅者,故如纯粹科学家,不善于应用;而理论有独到之处,以是当仁不让,引科学宏法为己任。夫以科学语,说明佛法为科学宏法之一事;而以科学家资格说法亦为科学宏法之又一事。著者在科学界虽亦尝小有贡献(四元求微分,独立变数之转换与级数之互求,螺旋形弹簧之新公式等)。然犹未为一般科学家非科学家所共许。故欲在科学界再尽一番力,冀博得一更稳固之科学家头衔,然后放下世务,善力参究,期达自利利他之目的耳。
[注一]或以因明之宗因喻,如次配三段论之断案,小前提,大前提,虽亦可通。然积聚性故一句只具中名词。其大名词,小名词悉含在意中。此因明与逻辑格式之不同,而未能直接比较处。玆以‘法差别相违因’,因字既不能译为中名词,又不能译为小前提;故断章取义姑以因当大前提。至其究竟,则宗配断案固无疑义。因配小前提已有详略之殊,未为的论。至于喻乃大前提之前提,而决非即大前提之本身。著者尝谓逻辑只适用于科学而不适用于哲学。在科学如牛顿动例之为力学大前提,虽亦有时摇动,尚可无大影响。在哲学则大都无此种成立在前之大前提可资引证。惟因明无大前提而代以大前提之前提之喻,乃无此弊。故西方学者虽未尝有人特地指出此一格,然其哲学家宗教家亦屡屡用之于不自知,如上文所引证有灵魂之论等。
[注二]朱言钧‘理性批评派哲学家纳尔松’32面。
[注三]著者是文曾呈印光大师阅过。师对于本节说极乐世界不离自识,及神之赏罚为外道说等语,谓恐启人误会生不良结果。按佛法理事无碍,客观的宇宙非实,理也。善因决定生乐果,恶因决定生苦果,净因决定得生西方极乐世界见佛闻法,事也。学佛者虽不可不信客观的宇宙非实,然又不可不断恶修善念佛求生西方。不如是终未由离假苦之海,而登极乐之岸也。读者其毋忽诸!
科学的目标,是在从错杂纷乱的现象中,客观底地找出一般底因果关系的法则来。但是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不断地流动生灭,须臾间都不静止停滞的。所以这里所谓因果关系的法则,也并不是绝对的永远不变的。恰恰相反,今日的法则也许因为明日发见了更正确合理的,就被弃掉,这已是屡见的事了。——如牛顿的力学等——也正因为这样,科学才能永续底进步。就在这科学底基础的客观性和相对性上,科学与宗教是冲突的。不仅每种宗教都有它自己的教义,就是一般玄学底哲学家——如康德等——也各有各的理论。这些教义与理论从来没有大家公认的法则,换句话说是没有客观性的,他们各有各的玄妙,而且都相信那是绝对可靠的真理。——虽然举不出一点事实底证明——要是拿载在典籍的那些‘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话说都是‘斑斑可考’的事实,那天下真没有再滑稽的事了。总之直觉是最靠不住的东西,而宗教的根基却就筑在这上面。现在所研究的科学即使都是错误的,但至少总比宗教有价值,因为它尚有客观性故也。而且科学的发达不过是近百十年来的事,已经有了这样‘可惊’底成绩,盼望它在不久的将来,有一个更可惊而伟大底贡献,来说明宇宙的一切,也不算怎样谬妄夸张吧——所谓唯物史观就是一例。
一般观念论者,都相信人除了身体以外另有一个‘我’在主宰一切。这个‘我’是非物质的,超空间的,是主观的物而为个人所私有,非外人能直接观察的。科学只能研究自然现象,至于纯粹的心理现象,是不受因果律底支配的。这些都是神话式的迷信罢了。他们所根据的是内省法(Introspection即直觉)。这上面已说过它是最靠不住的东西,可以说没有二人内省的结果是相同的。人的行为无论怎样复杂都是客观的,都有直接观察的可能。心理现象的研究和别的自然科学一样底可用物观的实验法(Objective method)。近代心理学诚然没有别的自然科学那样滋长发达,对于心理现象还没有多少研究。但是要注意科学虽以实事求是为目的,而现在还不曾发明与永远不能发明是二个不同的问题,譬如初生的婴孩不会说话,我们就不能武断地说他是哑吧。自然科学——尤其是心理学——就好比还在婴儿时代咧。
人是复杂的有机体,他的行为(Behavior)在外面的虽比较容易明了,至於潜伏在内的——即一般人称之为‘意识’的——是很微妙精细的。行为就是人与环境互相间所生的顺适作用(Adjustment)是人顺应环境,对于环境的活动。各种活动都是由生理作用的反动弧(Reflex arc)所合成。一定的刺激(Stimulus)唤起一定的行为;某种刺激不存在,其相当的行为也就不会发生。什么思想感情意志等,都是人的各种辐射反应而已。至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所谓‘注意’也没有什么神秘之可言。譬如我和朋友走路,一路走,一路谈话,因为谈得起劲就忘了我在走路。所以这时我的谈话是‘有意识的’行为,走路是‘无意识的’行为,也就是没有‘注意’。这里有二种不同的事情;我知道‘我是在谈话’是‘亚威尔纳司’(Awareness)‘谈的话’‘走的路’是‘意识’的对象(Object of consciousness)但是现在关于‘亚威尔纳司’的发生,虽有几种理论,不幸都还没有实验的证据。不过比了宗教神秘模糊的解释也许好些吧?再说人体构造复杂又岂是一时就能完全阐明的?上面也说过科学还在婴儿时代,所以它现在不能解释的事多著呢。
科学对于物质与生命的关系,也还不能有充分的说明。因此生气论(Vitalism)仍在想把生命现象,由物质现象中独立起来。可是生命物质(即生物体)之构成要素,总不能出乎既知的化学元素以外的什么。而且有些东西早已人工的可以合成了。如由青酸亚摩尼亚而合成尿酸,在百年前已成功了。至于细胞或细胞中之原形质等物质,现在却还不能合成,那只好待诸异日了。有名底生物学家巴士德曾说:生物无卵不能生。但是近代地质学的研究,明明告诉我们地球有过生物不存在的古代。那么至少在一时期,生物是由无卵而发生的。我们除了这样假定没有办法。至于宗教,当然更不能给我们以满意的解释了。如基督教说:人是上帝造的,它的荒谬且不说,就算人是上帝造的,但是上帝又是谁造的呢?
佛教诪张为幻,极空中现楼阁底能事。所以一般人都以为它玄深奥妙,高不可测。其实它矛盾谬妄的地方并不比别的宗教高明些。——如轮回神通等——至于它的宇宙观人生观——还是叫它超宇宙观人死观的好些——的‘万法唯识’,不过是套玄学的把戏,一点客观底事实的证据都没有。而所谓修观的方法(即实施的心理的训练),也依然是直觉的玩意儿。有什么大不了底价值呢?
近来国人仍常高唱东方文明的赞美歌。周作人先生对它有很好的批评,现在就抄一段在下面,以震发聋聩耳:——
......以为天下真有二种文明,东方是精神的,西方是物质的,而精神则优于物质,故东方文化实为天下至宝。中国可亡,此宝永存。......就照事实上说来,东方文明这种说法也是不通的。他们见了佛陀之说寂灭,老庄之说虚无,孔孟之说仁义,与泰西的舰坚炮利很是不同,便以为东西文化有精神物质之殊。其实在东方之中,佛老或者可以说是精神的。(假如这个名词可通)孔孟则是专言人事的实际家,其所最注意的即是这个物质的人生,而西方也有他们的基督教,虽是犹太的根苗,却生长在希腊罗马的土与空气里,完全是欧化了的宗教。其‘精神的’之处恐怕回非华人所能及。一方面为泰西物质文明的始基之希腊文化,则又有许多地方与中国思想极相近,亚里士多德一路的格致家我们的确惭愧没有,但如梭格拉底之与儒家,衣壁鸠鲁之与道家,画廊派(Stoics)之与墨家,就是不去征引蔡孑民先生的话也可以说是不少共通之点。其实这些议论都是废话,人类只是一个,文明也只是一个。其间大同小异,正如人的性情肢体一般,无论怎样变化,总不会眼睛生到背后去,或者会得贪死恶生的吧?那些人强生分别,妄自尊大,有如自称黄种得中央戊己土之颜色,比别的都要尊贵,未免好笑。......总之这东方文明的礼赞完全是一种谬论或误解?...
‘善进恶亦进’,善恶是相对的,没有一件事是绝对底善或恶的。譬如一把刀,用来切东西是有益的,若拿它杀人就有害了。近代因了生产力的进步,资本家利用他霸占得来的生产工具而剥削劳动者。资财积在极少数人的手里,贫富相差太甚,在国内就发生了阶级的争斗,而且国际间的矛盾冲突也日甚一日,上次大战的结果,不但没有减少了为大战根源的不均衡要素,反而使其增加扩大了。现在各帝国主义都岌岌扩充军备,二次大战,已有江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矣。因此一般守旧思想者和宗教家就诅咒物质文明,并且归咎于科学的发达。不过科学是不负这责任的,这是社会制度的不良,也是资本家社会的必然底结果。在没有把从原始遗留下来的诸障碍物(如阶级区别等)铲除尽净以前,这‘争斗’‘不均衡’是不会消灭的,因而自由的世界也就不能实现。但是假如一旦达到了自由进步底世界的话,人都是平等的,生产也合理化了,......那么科学越发达,人类就越幸福,总之现在人的种种苦痛都是社会的病底现象,与科学不相干。再说我们即使不提近代那些工业的成绩,就拿宗教所用的东西说,如刻经的纸,娱神的铙钹,以至巍峨的殿堂等,何一非文明的产物乎?宗教家们的诅咒物质文明不是不察事实,就是‘因噎废食’。其实请他们与‘茹毛饮血’的野人去作伴,恐怕也未必愿意吧?至于世界物力的供给,至少在几千年内,是不会发生问题的。这可以用一个简单的计算来证明它。我们都知道资本家社会,虽以实业(即机械主义)为中心,而其实在的根基,还在土地的被占有。亚当史密斯确实地定下,在土地没有完全被占据以前,没有劳动阶级,没有地租,没有资本的利益。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发表同样的见解说:‘在移殖者,能够使一块土地做他的私产,做他的生产工具,而不至于妨碍后来者做同样事情以前,没有工资劳动阶级,因此没有资本主义。‘我们准确地知道一个农民所需要的土地平均不过1 Hectare(一万方米达),很使我们惊骇的,若将地球上可耕的土地用它来除,得到能靠耕种而生活底农民的数目是四——八倍(因为地理学家估计地球上可耕之地彼此相差很多)于现在世界人口的总数。这更可证明现在人贫富的相差,完全因为少数人的霸占生产工具,非物力不济也。
宗教是封建社会的遗物。它在历史上底功过且不多说,但是我们知道‘推之四海而皆准,行之万世而不惑’的东西是没有的。宗教在当初虽也是顺应人生,增进人生的,不过时移境迁就渐渐不适用,到而今反成了进化底障碍物,所以也就失了存在的价值。然而因为一般人的保守性和夸大懒惰等缘故,现在迷信它的人还是很多。马克思说过‘宗教是民众的鸦片’,他们不满于现实社会,而又没有正视改革它的勇气,于是想从现实逃避。极乐世界等说固类于画饼充饥的惠而不实,不过是麻醉性的谰言吧了。实际所谓‘出世’也是办不到的,做一日人就不能不与现实发生关系,是无法逃避的。‘因噎废食’不是正当底根本解决的方法。呜呼,宗教家其醒耶!
[注一]瞎三话四是上海土语,就是说话不正确无头绪无价值底意思。
[注二]管义慈是著者(王季同)的内侄。著者的前妻和继妻都是他的胞姑母。他又自小认著者夫妇做寄父母。他在十几年前就父母双亡了。四年前又得了肺病。著者夫妇怜他的孤儿,所以替他出钱疗养,二三年来他底病倒总算不曾加深,却想不到他在病院里看了些什么书,种得唯物史观的毒倒很深了,著者因他无事,托他把前后那几篇文字誊清。随后他就做了这一篇。
你的‘读了佛法与科学的瞎三话四’我看过了。我很不喜欢和人打笔墨官司。因为我实在没有工夫。但是你特特为为写了这么一大篇送给我看,我不答复,怕你失望,所以略写几句。
你写了十二个字的题目,但是我看你只做了后面四个字。那前面八个字你并没做。你写底一大篇都是我看得眼睛里老茧起的东西。我就为驳这些话才做了那几篇文字。倘使你看出我理由有不充足的地方,你就应当把它怎样不充足说出来。现在你却是满纸隔靴搔痒。怎么安得上那十二字的题目呢?
我这里只就我前几篇上没有说到的地方申说几句。前几篇上已经说过的,不必再誊一遍了。
你说:‘要是拿载在典籍的那些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话,说都是斑斑可考的事实,那天下真没有再滑稽的事了’。驳我斑斑可考四字。然而奇极了。我又不曾说斑斑可考的是那几件事迹?你怎晓得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呢?难道凡有‘典籍’上的事,件件都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吗?你们的圣人,教主,马克思讲阶级斗争,难道不根据典籍的吗?如果典籍都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那么秦始皇倒是古今东西第一个聪明人了。
你说:‘总之直觉是最靠不住的东西。......现在所研究的科学,即使都是错误的。但至少总比宗教有价值。’这话更奇了。我用了极精确底理论证明佛法,惟恐有人因为未曾听见这些事实,尚不免怀疑,所以引‘典籍’做旁证。你还给我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八个字的考语。你只用了‘总之’‘至少总’空空洞洞几个副词,一点理由,一点凭据都没有拿出来,就好断定直觉是靠不住,宗教是无价值了。难道你是专制皇帝只要该部知道钦此,我是臣子必须伏候圣裁吗?不过我还要声明一句,我并不曾说科学是错误。只说认宇宙为客观的存在是错误。那科学是错误的话只是你误解我的文字,要注意呀!
你说:‘现在还不曾发明,与永远不能发明,是二个不同的问题’。不错!但是请你等到发明了之后再说。现在这初生的婴孩还不会说话,你也不能就‘武断地说他’一定不是哑吧呀!
你说:注意也没有什么神秘。岂但注意没有什么神秘;一切心理现象本来有什么神秘?我们生下地来,一周岁以前的心理不知道怎么样。一周岁以后就知道自己和妈妈爸爸哥哥姊姊都是活的,和死的石头是不一样的,何尝有什么神秘?你们硬要说得生物和死物没有分别,方才神秘呢。
你说:‘关于亚威尔纳司的发生,虽有几种理论,不幸都还没有实验的证据。不过比了宗教神秘模糊的解释许好些吧?......上面也说过科学还在婴儿时代,所以它现在不能解释的事多著呢’。‘比了宗教的神秘模糊许好些吧’还是专制皇帝的口吻。孩童时代底科学不能解释的事还请他成了人能解释了再说。
你说:‘宗教家诅咒物质文明。’佛教徒并不是一例的诅咒物质文明。不过要晓得物质文明里面,有一部份可以说略有一些功劳的,例如人造肥料等。一部分是功罪参半的,例如活动影戏等。一部分是罪大恶极的,例如枪炮火药宰牲机器等。但是讲到造成这些物质文明的科学,不幸因为(甲)社会问题与(乙)哲学问题上的谬误,它的功劳还赎不转它的罪恶呢。
我所以不满意于你们的圣人,教主,马克思的议论,就因为它是从这两个谬误的出发点上发端的。平心而论,他觉得社会制度不良,要想改善它,确是一番好意。可惜他还跳不出那谬误论调的环境。你们‘准确地知道一个农民所需要的土地平均不过 1 Hectare......现在人贫富的相差完全因为少数人的霸占生产工具......’你可晓得少数人为什么要霸占生产工具?难道他们的肚皮比‘农民’特别大,所以‘需要的土地’到十百千万Herctare吗?那一定不见得。可见‘少数人’的要霸占生产工具......无非是奢侈的缘故。然而你可晓得我们苏州乡下不用什么人造肥料,不用什么新式农具,总之不靠什么新科学的恩惠,每一个人有了两亩自田(差不多九分之一Hectare),就吃也有,穿也有了。虽然苏州是在温带一年二熟。向北方去有一年熟的土地,两亩当然不够。然而南方也有一年三熟四熟的,就还要不了两亩,那么 1 Hectare可以养九个人,实在是和苏州自佃农生活程度相仿的人底平均需要。那么你们‘所准确地知道底农民’的肚皮是否又比苏州自佃农大好几倍呢?也不是的。也无非因为你们所准确地知道底农民还是奢侈罢了,也无非因为他们还是把大部分的土地,养了牛羊鸡豚,或是种了烟草葡萄罢了。可见我说物质文明里面一部分如人造肥料等有一些功劳,还是偏于理论。实在今天的世界上,还用不著科学来替我们发明人造肥料新式农具等;只要没有它来把满足人类欲望的甜言蜜语来引诱人们奢侈,我们就感激不尽了。倘使‘地球上可耕的土地’长满的都是稻子麦子棉花苎麻那些东西;少数人肚皮只有这样大,你就要扣点给他们,他们也要摇头了。现在承科学的情,要来满足人类的欲望。因为稻子麦子棉花苎麻这些东西,不能满足人类的欲望,另外发明了许许多多嗜好装饰娱乐的东西。‘少数人’要实行满足他们底欲望,所以不得不‘霸占’了许多的‘生产工具......’来生产这些新发明的东西。才弄到‘地球上可耕的土地’连现在世界这些人口也不够生活了。你去想想看,‘现在人的种种苦痛,’倒底与科学‘相干’否?你说:‘但是假如一旦达到了自由进步的世界的话,人都是平等的。生产也合理化了,那么科学越发达,人类就越幸福’。好得很,不过你不是上面说过‘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不断地流动生成,须臾间都不静止停滞的......’下面也说‘善进恶亦进。’‘推之四海而皆准,行之万世而不惑的东西是没有的’。怎么你现在忽然自己打起嘴巴来了呢?我看你中间嵌著假如两个字。大概你自己也觉得有些说不过去,所以不敢做肯定之辞。既然如此,那个就是‘画饼’,可不可以‘充饥’呢?
你说我因噎废食。我确是因噎废食。我们要‘食’,本不过为的维持生命。但是我们人类不曾有科学的‘食’以前,也已经维持了几十万年的生命了。那科学的‘食’既不是维持生命的必要,而且是酿成‘阶级斗争’恐怖的‘噎’底原动力。还是‘废’了的好。老实说一句。你们的圣人,教主,马克思,他也看到那个‘噎’的可怕;所以才发表了许多文字。可惜他不知道因贪‘食’而‘噎’。所以他做了一个大梦,说:‘在没有把从原始遗留下来的喉咙底不合法铲除尽净以前,这噎是不会消灭的,......但是假如一旦把喉咙改造以后。......那么食物塞进喉咙去得越多,人类就越幸福。总之现在的噎都是喉咙的病底现象,与贪食不相干’罢了。
你引了周作人一大段批评东方文明。周作人眼睛里看不见有东方文明那样东西。我老实告诉你,东方文明就是‘因噎废食’的文明。西方文明就是‘贪食不顾噎’的文明。换句话说,东方文明就是西方野蛮。西方文明就是东方野蛮。要讳言也实在无可讳言的。要自豪也的确足以自豪的。你们看不见东方文明。只要看那诅咒西方文明的便是东方文明,也就是西方野蛮。
你说请我们与茹毛饮血的野人去作伴恐怕未必愿意。不错,茹毛饮血是我们佛教徒所不赞成的。就是修头陀苦行,我也不敢说自己一定做得到。不过做不到是我很惭愧的,我决不敢再夸赞自己那养尊处优吃不起苦算是好习惯,反正看不起那蔬食饮水的颜渊们。
至于科学对于哲学问题的谬误,我前几篇文字上已经反覆申论过了。所以现在用不著再转录一遍了。你那一大篇上对于我的理论只写了‘诪张为幻’‘空中楼阁’‘玄学的把戏’‘直觉的玩意儿’这么几句。仿佛像街头巷尾杀千刀剐万刀的口吻,是不曾摇动了我那理论一丝一毫的。不过我还要讨论一番。这哲学问题上的谬误对于社会有没有什么影响呢?倘使一个哲学家说宇宙是火成的。另一个哲学家说宇宙是水成的。我们随他们去说也不妨,禁止不许他们说也不妨。因为我们不管它宇宙是怎么生成的,我们吃我们的饭便了。所以这个哲学问题若是不关我们什么事,那么凭它正确也罢,谬误也罢,我们还不妨置诸不理。然而不然,上面说的社会问题,它的枢纽还是在乎哲学问题,凡有代表东方问题,西方野蛮,这些劝人节俭,忠厚,慈爱,退让的格言,直接间接都是教人不要把物质太注意太认真的意思。所以科学家对于哲学问题上的那个谬误,同时也就是领人到社会问题上的谬误路上去的向导。
然而我也要说一句,自然科学的本身,因为都是比较简单些的问题,它的工具——逻辑——虽比不上因明那样精密,在这种简单的范围以内,不大会有因明论上‘相违’‘不极成’那些毛病。所以得到的严格底自然科学的结论,都还正确。只要科学家没有上面所说的两种谬见,那么在有些地方,例如医学,灌溉等,的的确确是有功的。那就合了你说的刀切东西和杀人的比喻了。自然科学的本身确乎像一把刀,没有什么善恶,也没有什么功罪的。就是上面所说的把满足人类欲望的甜言蜜语,引诱人们奢侈,自然科学的本身是并不曾说:我要满足人类底欲望,我能满足人类底欲望。所以自然科学的本身,对于‘贫富相差太甚’‘阶级的斗争’‘国际间的矛盾冲突’......确乎可以说:‘是不负这责任的’。不过迷信‘自然科学可以满足人类底欲望,’迷信‘科学越发达,人类就越幸福’的科学家是不能不负这责任罢了。
总之,我仔细看了你这一大篇,我晓得你对于这个问题并不曾能下深刻的研究分析,所以不要说你不肯‘信’,便是‘疑’你也不曾晓得怎样疑呢。你只会说得两句不信佛的起码话,就是‘轮回神通我不曾看见我不相信’罢了。然而,一个人是否可以说,一切事情都要自己看见才相信呢?一个人活不到一百岁。一百多年前的事,你是否一概不相信呢?一个人看不到几十丈远,几十丈外的事,你是否一概不相信呢?但是与轮回神通有连带关系的事,也常有人亲眼看见。你自己看见过没有,我是不知道,我可以把我认为最可信的写几桩给你看看。
那年你在北平吐血正利害的时候,你伯父正在电灯下写信给你寄母报告你的病情,忽然抬起头来看见你父亲站在面前,吓得你伯父丢了笔就望院子里逃。后来你伯父还很怒,说你父亲吓他,他定要把你处死。这件事寄母也问过你,你也知道的。
你的伯祖是很信佛的,他年老之后,别的事不做了,一天到晚念佛看经,到他临死那一天早晨,他自己对你堂伯等说:‘我今天要去了。你们替我预备香案佛像,大家帮我念佛。......’他们照他吩咐的替他预备好了,许多人在他房里帮他念佛。你前寄母和你寄母都在里边,他自己坐在床上随著大家念佛。忽然看见他嘴不动了,拿镜子照照已没有气了,面上还是笑迷迷的,大家都说这样的好死,实在没有看见过。这恰恰是念佛往生底样子,所谓:‘临欲命终,预知时至。身无一切病苦厄难,心无一切贪恋迷惑,诸恨悦豫,正念分明,舍报安详,如入禅定。’‘高僧传,’‘比丘尼传,’‘居士传,’‘善女人传,’‘净土圣明录’上很多的。而且还有预先几个月就去和朋友辞行,自己要几时去就几时去的。这些你一定要说查无实据了。但是你伯祖的事大概不是查无实据吧?
苏州我家门口乌鹊桥头有个小孩,他父亲是剃头的,父母都不识字,家里除了一本历书之外,没有一张字纸。但是这小孩生了几个月,刚学说话的时候,就喜欢看这本历书,对它咿哑咿哑,他不识字的父母还不曾注意。他父亲天天抱他上茶馆吃茶,在街上他欢喜看招牌,嘴里还念著,他父亲仍不在意。有一天一个过路人拿著一把折扇,他要抢得看,过路人就给他看,那晓得扇子上的字他个个都识,过路人奇怪得很!他父亲才晓得他真的识字。从此附近一带都知道了,你前寄母也曾教他母亲抱来,给他时报看过。那时候他还不过一周岁左右。我不在苏州所以不曾看见,但你前寄母未必造谣言。
无锡人贺康办了一个蚕桑传习所,四川女子刘廉彬做他的帮手,大概因为什么两性间的问题,刘廉彬吊死了。许多人替她不平,告贺康逼死她。初审判决了,不记那一造不服,上诉到苏州高等厅,贺康也就被提到苏州,拘留在司前街监狱里,监狱里很优待他,许他在院子里散步。一天黄昏时候,他忽然惛倒在廊下,面色惨白。主管人赶紧把他救醒,醒后旁人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承认看见了刘廉彬;但是他也受过科学的洗礼,所以不肯承认有鬼论,接著说大概是眼花了。这是因钱债关系和贺康同时被拘留在苏州监狱里的一个人告诉我的。这个人因为受过资本主义压迫的刺激,别的议论很同你一鼻孔出气的。
我却不曾亲眼看见过多少奇事,只记得十六七岁时候,我家有个老仆谢升,是死在我家的。你寄祖父就把他的儿子阿四领来,要照应照应他。一天我们家里有一个女仆,忽然神经错乱,变易常态了。旁人说他遇了鬼,有人听她口气,说是谢升,仿佛就是你寄祖母,教人喊了阿四来,问她:这是什么人?你可认得?她说:这是我的儿子阿四。又问她:你附在那个老妈子身上做什么?她说:我没有钱用。你寄祖母就教人烧些纸锭给他;说也奇怪,那边刚拿了纸锭在烧,这边她就醒了。问她刚才的事,一点都不知道。这件事说她是病,决不能好得这么快;说她是假装的,她装出那个样子来,总有点作用。但是事前事后并没有一些缘故,使她要装出这个样子来。
你批评我所说班班可考的事,说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你除非是秦始皇,绝对的不要典籍,那便罢了。倘使你还有用得著典籍的时候,那么我倒要来研究研究,载在典籍的都是过去的事,既叫做过去,当然是不能再核对一遍的了。你说查无实据,我要请问你载在典籍的那一件不是查无实据?只有自然科学上的事实,一千年前的水冷到摄氏零度成冰,到今天还是零度成冰。倘使一千前年有人载在典籍,说水到零度成冰,你今天还可以核对一遍。然而自然科学上也还不都是如此。比仿研究天文学,恐怕你就不能不要典籍了吧?一个人活不到一百岁。算你二十岁就做天文家,做到一百岁不过八十年。凭八十年的观测,不见得就能得到天文学上一切精密的用数,而且就算你对著天文镜,望了八十年,把你所看见的记下来了,你死了之后,你所记下来的也变了典籍了。倘使后来的科学家仍像你是秦始皇,那么你记下来的还是查无实据,还是要从头再来?连天文学也研究不成功,何况社会科学?可见典籍上‘查无实据’的事,当然也是我们人类智慧宝库里的资料。不过虽则件件都是查无实据;究竟那几件是‘事出有因’?那么所贵乎你去仔细审查了。那典籍的著作人底人格怎样?学问怎样?这件事的来历怎样?典籍上的口气怎样?是所见呢?是所闻呢?是所传闻呢?还有说不尽的种种考证的方法,考证下来,我们才可以根据这些事实得到社会科学上种种问题底结论。要说除了自然科学和少数即在目前的问题以外,我们可以不要典籍研究学问,那才是‘天下真没有再滑稽的事了’啊。然而你既不相信载在典籍查无实据的事;而又喊著自然科学家在自然科学上,自鸣得意拿手好戏的口号:‘拿出证据来!’所以我只得从肚肠角里搜出几桩,我自己认为查有实据的事写在上面。但是我怕你仍不免唱著自然科学家的老调门:不是谣言,便是讹传;不是讹传,便是眼花;不是眼花,便是碰巧罢了。那么我真不晓得要怎么样的证据,才合得上你的审查资格?只怕除了一枪把你打死,让你亲自去实地轮回之外;无论什么第二种证据,断断不会通得过你的审查了。
你既相信,人的行为完全受自然现象的支配。好,我虽受过我的血液里滋养料缺乏底‘刺激’,所以我的‘反动弧’使我把饭往我自己肚里塞。然而我不曾受过你的血液里滋养料缺乏底‘刺激’,所以我的‘反动弧’不至于要使我把饭望你肚里塞。而且唯物论者,是以进化为神圣不可侵犯底。你既不能抵抗结核菌,便是不能顺应环境,应被淘汰底。我维持你,更是反动行为。所以从明天起,我就不再把饭望你肚里塞了,请你原谅。
写到这里,忽然想到你也说起因果关系的法则,也并不是绝对的永远不变,......科学的基础的相对性,......等许多话。好像你也相信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相对,不是绝对的。佛教却就是筑在这个基础上。我不妨再来和你讲讲。或者你能就此相信也说不定。你可晓得二元论是认物质和精神都是绝对的。精神独一论,就是专认精神是绝对的。唯物论就是专认物质是绝对的。它们都错在这个地方,只有佛教是认物质和精神都是相对的。所以它处处说,没有心(就是精神)就没有境(就是物质),没有境也没有心。倘使你再要问:那么万法唯识的第八识是什么?这句话我很容易答复,近代科学家最服膺相对论的要算爱因斯坦。一般人认时间和空间都是绝对的,爱因斯坦却证明它们是相对的。它们服从一个公式:
s↑2=c↑2t↑2-x↑2t
x是两件事空间的距离,t是它们时间的距离,c是光的速度,s是一个量,爱因斯坦叫它间距(Interval)。现在佛教里边的第八识,就像爱因斯坦相对论里边的间距。但是佛教里也并不说这第八识是绝对的。不过这地方又非用你所不肯信的修观的方法,不然也至少非信那查无实据的典籍不可了。因为爱因斯坦的间距,尚且无‘客观性’,佛教的第八识怎样叫我拿出‘客观性’的证据来呢?
[附注]儿子守竞读到这篇末段引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地方,发表他理学博士的见解,说:‘但是科学上说的相对绝对,和哲学上的意义有些不同,哲学上说相对绝对,是质的确定不确定,科学上说的却只是量的确定不确定’。著者说:‘我们在哥白尼(Copernicus)以前,人人都以为地是不动的,日月星都是绕地走的。从哥白尼证明了地的自转公转,那么新天文学家,就以为旧天文学天动地静的话是错的了。后来又有天文学家发见太阳的自转,和它的绕太空中某一点的公转,于是又说太阳实在是率领了太阳系许多行星一齐动的。从前地动日静的话还是错的。上面三种天文学说虽然互相非议,但是都立在动静绝对的那个观念上。到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它虽然从时间和空间量的不确定出发;它的结论却是动静并非绝对的。我们只可以说一样东西,对于别样东西是动或是静,却不可以说一样东西,绝对是动或是静。所以上面三种天文学说的错误程度是一般的。地动日静那句话,并不比天动地静正确些。而且说太阳对于地是动,和说地对于太阳是动,也是一样正确。总之爱因斯坦相对论是说动静两个字的质,是不确定的。对不对?守竞说:‘对的’。著者说:‘那么科学上说的相对绝对,还是和哲学上的意义一般无二’。守竞无对。
著者前撰‘佛法与科学’等文字,曾经对于唯物论稍有一些讨论,但是因为重在说明佛法,所以对于唯物论不能作十分详细的批评。这回看见了北新书局新出版许楚生译布赫林氏的‘唯物史观与社会学’。特地再作这一篇文字,把那个问题讲得详细一点。
这本书是发挥共产主义的,他所最反对的就是资本主义与宗教。著者对于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都不是绝对赞同。至于宗教,所有读过著者前几篇文字的人,当然知著者是佛教徒。但是这本书上所有讥评宗教的话,都是针对基督等教而发,与佛教是牛头不对马嘴的。著者本不信仰基督等教,所以亦用不著代他们辩护。不过这本书里有许多地方口气之间,看得宗教二个字,便好像是法庭上判决的罪名。关于此点,著者以为这本书既是根据自然科学为基础的,而且是用逻辑的方法企图证明其结论之正确的。那么对于敌论之是非,当然亦应以推论方法之合否为标准;不能只凭宗教二字入人之罪也。此著者于动笔之前,所当首先声明者。
上面著者已经声明过,对于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无所偏袒;所以本文所要讨论的只是唯物论。这本书上讲唯物论是根据二个先决问题来的,就是‘因果律’与‘有定论’。所以著者不得不先将这二个结论来研究一番。因果律是科学与佛教共同的基础。我们佛教徒当然是不反对因果律的。但是有一点应当注意的,心理现象的因,虽然一部分是自然现象,另一部分仍是心理现象。虽然,酒能够使人有不规则的意念与行动。很碱的菜,能够使人渴。心理现象的一种——感觉——当然是从自然现象发生的。倘使心理现象,与自然现象完全没有关系,那么就不能够知有自然现象。即使宇宙间另有自然现象的存在,然而,与人风马牛不相及,人就应当同鬼怪差不多了。所以人之思想意志感情行动,一方面必须受自然现象的支配;那是不劳唯物论者证明的。然而说心理现象完全由自然现象所支配,那是忘了人还能注意了。我们晓得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还有人身体受了重伤,自己还不知;别人说了,或者自己看见了,方才觉得痛得难受的;虽则听见人说的时候的听觉,自己看见时候的视觉,仍是从自然现象发生的,然而痛的感觉当然不是从声音和光线发生的吧。又如望梅止渴,亦不是绿色光线能够满足生理上水的需要。青年男女阅读不良小说猥亵文字,常有因而滥施性交败德戕生者;岂眼底受纸面白色光线而有某某部份被墨遮蔽之自然现象,能不由心理现象而使生理上发生性欲的需要乎?可见一切心理现象无论思想意志感情以及感觉,皆非有注意不能构成;而感觉亦不可不备心理现象之注意,与其他自然现象之二因,而后乃生此果也。但是唯物论者必定还要说:上面几个例子里的注意,仍是声音光线引起来的,可见注意那个因,仍是自然现象。这句话是错的。因为后面的心理现象以注意为因,这个注意虽有时从感觉引起;然而这个感觉仍以先前别的注意与其他自然现象为因,所以注意的因里边,仍包含著别的注意。而一切心理现象的因里边,永远包著别的心理现象。这里已经讲到了唯物论的问题上去了。不再讲了。留在下面再讲吧。
至于有定论,大概是相信了因果律的人,极容易引起的一种结论。因为有许多人的心思,总是要想从科学知识,推到哲学上去的。然而科学问题与哲学问题,根本上有一个大大的分别。科学问题总是彼此和谐的;而哲学问题常常是彼此矛盾的。例如,我们常要想用我们的经验,说明宇宙的生成。我们虽然已经得到一个结论:说太阳本来是一团星云,他所占据的空间,比海王星的轨道还要大。因为他的热量渐渐散失,他的体积就渐渐收缩,旋转速度就渐渐增加。到他赤道上的离心力,超过了他的吸力,就有一部分的物质不能再跟著他的收缩而向中心移动。就与他的本体分离,另成一个卫星。次第成功海王,天王,土皇,木星,许多小星,火星,地球,金星,水星。然而星云又是怎么样成功的呢?据我们自然科学的知识只能有一种推想。就是以为所有构成太阳系的物质最初本是一个个的电子质子等散布在很大的空间里的。后来因为彼此的吸引力渐渐依加速度的定律聚拢来。他们的位置能力渐渐变成运动能力方才成功高热的现象。能够有光线放射出来,像我们现在所看见的许多星云。但是电子质子从分离极远的状态依吸引力彼此接近所有位置能力的全量仍是有穷的。所以从星云逆推上去,无论当初太阳系所占据的空间是怎么样大,他经过的时间,总是有穷的。那么再以前又是怎么样的呢?总之我们一方面既不能不认空间和时间都是无穷的。一方面物质和能力的变迁总是有穷的。所以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得到一个完全的说明的。我们必须了解:不仅是我们的知识不够,所以不能说明种种哲学问题。实因一切现象,根本上有两种区别:一种可以叫他有穷现象,就是我们通常所研究的自然现象心理现象社会现象等;一种可以叫他无穷现象,就是种种哲学问题。我们可以研究有穷的数学;却不能研究无穷。并非因为我们数学知识的不够,实在因为无穷量和有穷量,是绝对不同的一个问题。非但数量和时间空间如是,一切问题无一不如是。我们所能研究的都只是无穷量中间的一个有穷区域。非但大量如是,小量亦复如是。例如我们虽已能推想原子分子,从电子质子构成,然不能知电子质子的构造。又如我们对于低温度的知识,不过能够到氢气液化点左右。绝对零度是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得到的。对于气压的绝对真空亦然。所以我们要凭科学知识推论哲学问题,是根本错误的。从因果律上企图得到有定论的结论,亦是同样的错误;因为每一个果,并不是从有穷的因所致,却都是从无穷的因所致的。所以一切现象不能说是有定;亦不能说是无定。犹如宇宙不能说是圆的,亦不能说不是圆的。宇宙是超乎种种形状之外的。万有亦是超乎有定、无定种种概念之外的。
其实,有定论和唯物论并无直接关系。他们这一班唯物论者,所以要竭力的主张有定论,不过要说得一个人的行动,和一块石头的从高处落下来没有分别罢了。然而人的所以和石头不同,并不在乎意志的是自由不是自由。一个瘫子躺在床上,我们还是认他为活的,不说他和石头一样。可见活的和死的底根本区别,是在有知觉与无知觉。石头虽会得从高处落下来;因为他并不自知,所以他是死的。人虽则有时候失足,可以和石头根据一样的条件,从高处落下来;但是他自己有如觉,知道他失足从高处落下来,所以我们说他是活的。可见心理现象的因总有一个注意,心理现象的果,总有一个知觉。这是心理现象和自然现象根本不同的地方。
现在要讲到唯物论的本题。唯物论者的推论方法,是企图用自然科学来证明心理现象,不过是一种方式的自然现象。上面讨论因果律的时候,已经证明心理现象的因,永远有心理现象在里边;并不像唯物论者所说完全是自然现象。现在再将自然现象来分析一番。照自然科学上讲,一切自然现象,无非分子原子或电子质子及其聚集分散震动移动等等。但我们从何得知自然现象的存在呢?其答案为:‘是我们凭感觉感知。例如当我们抬起头来感受一座山的视觉。我们便知前面有一座山。’然感觉本是心理现象。我们从何得知前面有一座‘自然现象’的山呢?其答案为:‘因我们从此感觉能确知前面有一大块碳酸钙,矽酸,或他种分子聚集之自然现象存在也。’然我们如何得以从感觉之心理现象,确知前面有碳酸钙等分子聚集之自然现象存在呢?其答案为:‘因为我们曾经将一块能够使我们眼里发生同样视觉的物质,用化学分析证明含钙元素和碳酸基;所以知其含碳酸钙,余类推。’然我们如何从化学分析知含钙元素和炭酸基呢?其答案为:‘因我们将这一块物质注以盐酸;发出气泡,无色,无臭,能使石灰水变混浊;所以知其含碳酸基。又因在其酸性溶液中通进硫化氢不生沉淀;加氢氧化铵,氯化铵,及硫化铵,仍不生沉淀;复加碳酸铵而生白色沉淀;再溶于盐酸,加硫酸铵浓液及硫酸,不生沉淀;冲淡而加草酸铵生白色沉淀;所以知其含钙元素。’然我们如何得知发气泡,无色,无臭,混浊,沉淀,不沉淀,白色,等等呢?其答案仍是凭视觉及嗅觉感知的。但视觉及嗅觉仍不过是心理现象。那么说来说去,我们还是不曾得到一些自然现象存在的真凭实据。不过根据了心理现象的感觉而这样猜度罢了。唯物论者相信,凭了心理现象的感觉,而且用心理现象的思想所猜度出来的事实,反而不信我们所清清楚楚自己可以觉得的心理现象的本身;岂非奇谈吗?
这本书上有一段证唯物论的推论,是根据地球进化说的。他说:‘当地球还是白热的时候,在地球上当然没有生物。可见是从死的自然界才生出活的自然界来的。’但是自然科学上还不曾寻得一些从自然科学的方法,使死的自然界生出活的自然界来的线索,就下唯物的结论,未免太早。虽然化学上已发见由炭酸与水及某种触媒接受太阳光线可合成甲醛,及更复杂之有机物质,和植物的叶的工作相符。但是活的自然界的必要条件是必须成个体;而且能营同化作用使个体滋长,又有分裂作用使个体繁殖。倘未具此条件,就可认为已发见生物的起源,那么造了机器能代手工,亦可认为已能造人了。
有企图以生理学证唯物论者,因为解剖动物的时候,发见感觉神经和运动神经之间,有一种联络。生理学上说动物有一种生理的反应,就是有某种感觉,能够经过这种感觉神经,和运动神经的联络而生运动的。这是动物的无意识的自卫机能。例如目受强烈光线而瞬,一足向前滑而他足急向后支等皆属此类。唯物论者据此以为是心理现象,只是自然现象的铁证。然著者曾有二次在火炉旁烘手,一次无意之间触著烟通其热约在摄氏二百度左右;又一次触炉壁其热度更高;手指皆立即缩开而未被觉烫。从当时只有触著的感觉而并未有烫的感觉,可见自触著,至离开所经过的时间,必甚短促,决不能较长于所谓生理反应。然而决不是无意识的,因为并未有烫的感觉,所以离开的运动,不得不是触的感觉所致。然触的感觉,倘使能无意识的生离开反应;那么触著别的东西,亦应当离开。然而事实并不如此,可见所谓生理反应并不是无意识的。
虽然动物自己明明能够觉得有心理现象,然而还有人相信唯物论。这里面亦有一个原因,因为一个动物的心理现象,只有他自己得知,而且只能凭他自己的记忆力,记在自己心里。无论何人不能研究别人,或别的动物的心理现象。而且因为一心不能二用,用在研究上了,就不能同时再用在别的心理现象上;所以连他自己的心理现象,亦是不容易研究的。这是自然科学能发达,而纯粹的心理学,不能发达的缘故。现在心理学家,所研究的大半是实验心理学。质言之,就是研究动物对于自然现象的感觉,和因此感觉而施于自然现象的行动。再说得简单一点,就是仍旧研究的自然现象。至于纯粹的心理现象,他们差不多完全不曾研究过。所以唯物论者,根据这些成绩下一结论,说心理现象不过是一种方式的自然现象。正好像瞎子不相信天文学一般。
心理学家——尤其是唯物论者——以为心理现象完全是感觉和联想。那个结论是错误的。他们所以得到这个错误的结论的原因,只因为平常人一天到晚的思想太多,不容易分析的缘故。著者在上回撰的那篇‘佛法与科学’上面说过修观的经验,因为修观的时候,思想渐趋于单纯,所以不难觉得常有许多旧事突然回忆起来,决定不是联想,而且还有种种幻象,有时非常复杂,好像一幅很精细的图画,或很有规则的花纹;这些非但不是联想,并且不是回忆,因为往往绝非生平所曾经看见过的;亦非如小说家或画师,将许多回忆用意匠贯串而成的幻想,因为这些复杂的幻象,分明是一时突然纤悉呈现在心头的。又不是许多回忆的杂然并陈,因为常常是很整齐的。可见心理现象,非但不尽直接从自然现象所生,而且亦不尽间接从自然现象所生,确实有离了自然现象而存在的。
唯物论者或者还要说:著者所主张的不过是这本书上驳过的‘精神独一论’。这本书上说过精神独一论,虽然是唯心论之最完善的方式,但是人们吃饭穿鞋等等,总没有人都不相信有吃的饭穿的鞋等。而且若果相信只有感觉存在,那么我们自己之存在亦和外物或他人一样。讲到这个地方精神独一论就是自杀;然而著者并不说不相信有吃的饭穿的鞋等,亦不说自己和他人都不存在。现在本文不能够细讲,请读著者的‘佛法与科学’。
然而这里著者还可以再补充几句,西洋哲学家大概以为关于宇宙观只可以有三种主张:第一种是认为精神和物质都是真实的不变的,普通一般人,以及除了佛教以外一切宗教,大概都是这种主张。对于这种主张著者已在‘佛法与科学’里面说过,佛法的结论和科学家是一致的;所以不成问题了。第二种是只认精神是真实的不变的,就是这本书上所说的精神独一论。属于这种主张的哲学家很少,因为这本书上批评他自杀,的确不错;所以亦不成问题。第三种可以说是物质独一论,只认物质是真实的不变的。唯物论就是这一派。他们将前二派推翻了,所以自以为得到胜利了;然而他们并不曾找到一些证据,可以证明物质是真实的不变的。和前二派不曾找到一些证据证明精神是真实的不变的一样,仍不过是一种武断。从前道尔敦立下一个武断的结论,说原子是真实的不变的,直到发见了镭,方才把这个武断的结论推翻了。然而科学家凭了他们以为物质必须是真实的不变的底武断成见,又立第二个武断的结论说质子和电子必须是真实的不变的。但是原子既可以不是真实的不变的,怎么见得质子和电子就必须是真实的不变的呢?所以唯物论者底主张唯物论,实在并没有一些别的理由。只有一个缘故,就是仍以为精神和物质中间,似乎总要有一件东西是真实的不变的,这么一个成见罢了。但是照著者前文所述佛破我执,和科学家驳灵魂的方法,固然证明精神决不是真实的不变的。然而照著者前文所述佛破法执,和本文上面驳唯物论的方法,又确实证明物质亦决不是真实的不变的。所以著者对于上面的三派哲学是一齐反对的。那么这精神和物质凭什么方法维持秩序呢?著者可以说:这个便是前文所述的第八识,精神和物质同是他的表现;但是他亦并非所谓真实的不变的。不过好像长流水一般连绵不绝而已。
欧克里得著几何原本(Euclid's "Elements")推理精确,为后世以科学方法治学之始祖;顾其公论十二(Axiom 12)不为后世多数学者所满意。犹如伟大建筑物营于流沙之上,未免根本动摇。故罗巴怯夫斯基(Lobatchewsky)等得撇去此公论,别演为非欧克里得几何(Non - Euclidean geometry)。虽然,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吾人学问固莫不以常识为基础。盖所谓科学方法者,无非依逻辑(Logic)规律,据提案以求断案耳。所得之断案,为新学说,为新发明。所据之提案,非为常识即为他人先得之断案。然先得之断案,仍必据他提案以得之。故其最初之基本提案,终必为常识无疑。至于常识究属何物?虽有时亦得藉科学以回溯一步,而其方法仍不外据他常识为提案,以求此常识之断案,以为此常识之说明。其不能窥常识之源可知。故关于时(Time)空(Space)量(Quantity)质(Mass)等常识,其为自然科学之基本提案,实与几何原本之公论无殊。且其不能使人满意,未必愈于几何原本之公论十二。故今日之自然科学,虽发达已至可惊之程度;当知其基础,仍筑在此未有满意说明之诸常识之上。更端以言之,则今日之科学,可称为欧克里得式之科学。而撇去此诸常识,亦仍可别演为非欧克里得式之科学也,非欧克里得式之科学为何?三千年前印度净饭王家悉达多太子所立之佛教是也。夫欧克里得几何,基于一直线上同平面之诸垂线,无论如何引长,其距难恒不变之常识。而非欧克里得几何,则基于认此诸垂线为或渐凑近或渐远离之条件。今自然科学基于物我对待之常识。而佛教则立万法唯识。万法者,一切心理生理物理现象,上文所谓常识,与立于此常识基础上之种种科学问题,皆是。唯识者,言其唯是心理作用也;然心体本来空寂,生识乃由于迷。因迷造业,因业感报。同业感总报,异业感别报。种种科学问题,与其所基之常识,皆不过吾人夙生同业所感之总报而已。而即此业报亦无实体,唯是心识,故曰万法唯识。故曰:今日之自然科学,为欧克里得式之科学,而佛教为非欧克里得式之科学也。或曰:常识虽非可以逻辑证明,然为人类之良知,至诚无妄。彼违反常识之非欧克里得几何,不过等于游戏问题,无裨实用。佛教既为非欧克里得式之学问,则亦安足研究乎?曰:人类心习,骤视之似良知,细考之而知其不然者不胜搂指。大地平衍,似良知也。地体静定,星日运行,似良知也。物质依平行线坠落,似良知也。若谓违反常识者不足研究,然则力学天文学证明物质相吸,及地球绕日,科学家何以信为的论乎?又如物质永存(Conservation of matter),能量永存(Conservation of energy)皆与常识违反者。而今则已成为科学上颠扑不破之原则矣。至于时间与三维之空间(Three-dimensional space)互为独立,此吾人极坚固之心习也。而爱因斯坦(Einstein)据天文学之记录,及高深之数学,证明时间与空间相涉,成一四维之几何。又以物质散布其间,更使此四维几何,由欧克里得的变而为非欧克里得的,为物质相吸之说明。非但违反常识,抑且有类于代数学中之幻量(Imaginary quantity),回非吾人心力之所能想像矣。然自其说出后,举世科学家方交口颂之,未尝以其违反常识而鄙为不足研究也。何独于此万法唯识之论,乃以违反常识疑之乎?或曰:物质相吸,地球绕日,乃至爱因斯坦之相对论,皆积精密之实验与计算,以证明普通见解之矛盾,与夫科技新说之密合,而后乃以学说易常识。今欲以万法唯识之论代物我对待之常识,有何理由乎?曰:解剖学证明人之见物,不过眼底网膜(Retina)起化学变化,其闻声不过耳内毛细胞(Hair cell)之震颤。然则我之见性闻性,未越网膜毛细胞一步。纵有与我对待之物,我何尝能见闻之?不特此也,我固未尝自见我之网膜毛细胞,何况其与我对待之物所印之遗迹。更何况于能印此遗迹之物。然则物我对待之见解,果有何种根据乎?至于万法唯识,固佛与地上菩萨得无分别智者之所亲证。子自未修观行,而不信佛说,此何异于不学无术之徒,自未习自然科学,行科学实验,演科学计算,乃斥物质相吸,地球绕日,物质永存,能力永存,及爱因斯坦相对论等为无稽。子其认为知言乎?或曰:然则子已得无分别智,证唯识实性否?曰:不佞虽未亲证唯识,然阅三藏十二分教,理由充足,信其决非妄语耳。子信科学,岂曾于科学中种种问题一一自行实验,自行推算证明乎?抑大多数仍据前人记录,闻前人说明,认为理由充足而信之耶?或曰:子之言辩矣。虽然,学以致用为贵,科学才发达一二百年耳,而其增进人类之愉乐便利,固有实事可征也。反观佛说,利乐有情,未有实证,无乃徒属理想乎?曰:所谓苦乐者,以人心之欣厌为准则乎?抑仅以物质之精神粗丰俭为准则耶?若谓人生在世,不必问心中之感想如何,而当以黩货为唯一之天职。是说也,恐无人肯承认之。然则苦乐固当以人心之欣厌为准则无疑也。故箪瓢陋巷,有不胜其乐为焉。而大楼汽车,有难言其苦者焉。且今世物质文明教人以任性纵欲;然世间之物力有限,吾人之所欲无穷,分配势不能均,而竞争杀戮之祸乃愈烈。今其成绩已可睹矣,增进愉乐之效,固如是乎?窃愿学问界之先进,对此根本问题一潜心研究,毋徒墨守此不澈底之科学家言,而故步自封也。
于凌波
王季同字小徐,近代佛教居士、佛学家,同时也是科学界先进。他原籍安徽省芜湖,清光绪元年(公元一八七五年)出生,一向侨寓苏州。季同幼年受儒家传统教育,及长毕业于北京同文馆。光绪二十八年,在上海与蔡元培、汪允宗合作,三个人办了一份《俄事警闻杂志》。那时是日俄战争的前一年,有识之士皆知俄国对中国的野心与威胁,所以蔡元培与小徐等创办杂志,对国人提出警讯。果然翌年——光绪二十九年日俄宣战,以中国东北为战场。
光绪末年,小徐到欧洲留学,在英国学习电机工程,毕业后到德国西门子电机厂实习。他曾发明了一种‘转动式交流直流变压器’,并以英文撰写《电网路计算法》论文,在欧洲的科学杂志上发表,以此而颇负时誉。他于民国初年返国,初任职于‘中国科学院’,并曾一度任教于国立北京大学,与胡适之、辜鸿铭等为同事。后来他自己创办了一家‘大效铁工厂’,制造柴油引擎及发电机,绩效颇著。民国十七年,他进入上海‘中国铁公司’担任总技师,中国铁公司是当时纺织业钜子聂云台创办的事业,厂址在上海江湾,规模非常庞大。二十一年‘一二八’战事爆发,工厂为炮火所毁。
小徐研究科学的经过,见之于民国二十二年,他为周叔迦所撰写的《唯识研究》序文,序文中有谓:‘我少年时代喜欢研究数学、科学,读明季利玛窦、徐光启,到清季江南制造局的译本书,周美权先生与我有同好,四十年前我们二人就因为讨论数学结为友......’文中所说的周美权,是周叔迦的堂兄。至于他由科学家而信仰佛教,见之于民国三十五年,他为尢智表所著的《佛教的科学观》一书的序文:‘余自五十余年前始读欧美数理化工专科译籍,知此种知识实为今日立国要务,故汲汲于输入欧美新文化为事。又因受自然科学之暗示,认为一切宗教皆是迷信。直至四十余年前,在南京闻杨仁山居士说法,始知佛法实是真理......’
小徐青年时代,以科学知识为立国之要务,认为一切宗教皆是迷信。直到他三十岁左右,在上海创办‘俄事警闻’那段时间,在南京听杨仁山居士说佛法,始知佛法实是真理,因而开始信佛。至于他开始研究佛学,则是由欧洲留学回国以后的事。他于佛学研究上涉猎颇广,对于法相唯识之学、佛家逻辑的因明之学,都下过功夫。中年以后,致力与宗门参究话头,他家中设有佛堂,佛堂中置有禅榻,日坐一柱杳,从不间断,因于禅定亦颇有省悟。
他的佛学论文,不仅是理论上的说明,亦半由实证功夫得来。他于坐禅中,领悟到禅宗的参究工夫,与牛顿见到苹果落地时的心情无异,因而证明古今中外学者,无论于社会科学或自然科学、在理论上或应用上一切的发明,无不从刹那定境中现量发出。但若无禅定工夫,或定力较浅的人,刹那即落于比量。
小徐的佛学著作,最早发表者是《佛法与科学之比较研究》一书,此书撰写于民国十七年,初发表于《海潮音》杂志,于民国二十一年出版单行本。这是第一位科学研究者所写的佛学论文,所以在佛教界引起一阵轰动,获得热烈的好评,许多佛教社团纷纷翻印,作为佛教的宣传书,直至数十年后,台湾佛教社团仍不时翻印赠阅。
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战争,他所服务的中国铁工厂毁于炮火。此时季同已年近花甲,以后他是否再创办事业或任职他所,不得而知,不过他在佛学研究上益发精进。民国二十二年,北京大学教授周叔伽出版《唯识研究》,他为是书作序,洋洋万余言,内容较《佛法与科学之比较研究》尤为精辟。在欧美宣扬素食及保护动物的女居士吕碧城,曾致书季同问道。季同的《答吕碧城》,亦洋洋数千言,以科学新义解释旧说,精辟透彻。民国三十二年,小徐撰写《佛法省要》一文。虽说只是一本三数万字的小册子,却包括了佛法与自然科学及实验哲学上的诸多问题。他引经据典,由浅入深,用客观比较的方法,分析东西文化、自然科学、实验哲学与佛法之间的关系。民国三十五年,尢智表著《佛教科学观》、《一个科学者研究佛经的报告》二文出单行本,季同各为作序。
民国三十七年,小徐在苏州病逝,享年七十三岁。后来上海出的《觉讯月刊》上,介绍小徐生平概要,附在《在一个科学研究者研究佛经的报告》序文后面,附语曰:
(觉讯月刊编者按):王季同居士字小徐,苏州人,前清时留学英国,研究电工,并在德国西门子电机厂实习,曾发明转动式变压器,回国后在中国科学院工作,著有《电网路计算法》(是用英文写的),在电工上有很大的价值。他对佛学研究的工夫正和他的学一样精湛,著有《佛法省要》和《佛法与科学的比较研究》等书。一九四八年在苏州逝世。这篇序文是编者根据原序节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