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之旅
(飞抵加尔各答)
郭惠珍医师(道证法师)述
录音日记与旅途随笔(一九八四年十一月)
育莲乡敬记
飞抵加尔各答
还以为会先到尼泊尔,所以下机时披上厚厚的斗篷,准备迎接袭来的寒风,却迎上了加尔各答凌晨的柔凉和机场背著三零步枪的印度警察。这就是所谓的国际机场,但是下机出口处的建筑,似乎比我们的车站还古、还小些。几支电风扇悬在低低的天花板。
领队的先生开始和海关人员周旋了,似乎相当麻烦,他们竟然明言要礼物,便宜的原子笔、打火机在这里是珍品。我不愿把这件事当做是贿赂,因为在我们的文化交流中,我们付出的只是小小的笔、打火机和戒指,而他们却给了我们朝圣的方便。
当一个人的内心,贫乏到要向别人伸手时,做为一个朝圣者的我们,又岂能没有责任?贫穷并非衣衫褴褛,贫穷也非蓬头垢面,贫穷是内心一种缺乏的感觉和外求的欲望,是一种悭吝不舍的表现。而我们谁又不是穷人呢?我们每天锁著门窗、闭著心扉,在守护什么呢?守护财富吗?我们有什么财富呢?那种恐惧失去的感觉,造成精神上极严重的贫穷。
我们一行三十多人,总共丢掉了十一件行李。在机场等待又办登记手续延搁了好久,以致于有足够的时间,来欣赏这一座星空下的机场。这样的夜、这样的气味,由地板上两道简单的行李输送带,一块写著「欢迎到加尔各答’的简陋木牌子,几张黝黑的脸孔,穿梭在各色的面孔中。仔细品味,这一切均叫我心酸。不知道为什么在印度的第一关便遇上麻烦,朝圣岂能容易又简单!想当年,玄奘大师发‘宁向西天一步死,不向东土一步生’之弘愿,以双足步行踩过今天我们飞机飞过的土地沙漠,风沙如旋、烈日如火,昏死荒野、饥渴交迫,都没有令他生起一念的退悔心。何况今日,我们舒适的凌空而来,岂有以小小挫折生懊恼之理?几位遗失行李的法师和居士看来都很沉著镇静,还有点幽默,仿佛一件衣服穿他三十天,无物一身轻,更像佛陀所说的‘我是个一无所有,真理的追寻者’。在机场周旋了好久,手续进行很慢,由于语言上的障碍,面孔又隔著一层黝黑,也很难读懂他们真正的意思。彼此了解真的是很难,同样的肤色、同样的语言,有时都难以沟通了,何况谈到‘了解’这么深的字眼。常常在同一个教条下彼此的心都还是分歧的,要‘知一切众生心、说一切法’真是一条太遥远、太遥远的路。
向我们招手的华侨和将带领我们的上悟下谦老法师已经出现在眼前,然而我们却还出不去。后来幸逢一位华侨正巧搭机回印,于是帮了我们大忙,带领我们通过这个难关。从他验关时,由检查行李当中,露出了一部妙法莲华经,我一眼看见,突然内心充满了感动,一则喜见大乘佛法的流布,一则感受到‘于一切时中、遇一切境界,皆佛慈变化,应作如是观。’此时、此地、从此人袋中,一见此经,突然内心绽露一线光明。
出了机场,黑暗中有一部大车等著我们。车有三层,‘地下室’和‘阳台’堆行李,人坐中层。侨领的儿子为我们把行李捆绑好,没有月的夜色,看不清他的面孔,但是却在他那忙著用力伸缩的双手中,看见无边的诚恳。这样的星光,猎户星座腰带上的宝石同等闪烁,然而这是多么不一样的气味啊!黑夜里我们的车子驶在加尔各答的路上,有一段路,车身摇晃、摇晃得像个醉汉。窗外,一间间低矮的房子,在黑暗中掠过,一堆堆垃圾山传来奇异的气味。震动告诉我路面的坑洼,不知道为什么,泪水一阵阵的涌出,这就是印度吗?这就是印度—我魂牵梦萦的印度,佛陀的家乡,苦难的家乡,也是智慧与慈悲的家乡。如果您不曾嗅过,您不会明白这是何等的气味。正当我泪眼扑簌簌时,黑暗中传来两位法师的对答声音:‘啊,他们这里还这么落伍啊!’另一个声音回答:‘您是学佛陀经教的人!真正的落伍,是内心的落伍。
颠颠簸簸来到玄奘寺,远远看见一盏盏摇曳的火光,是华侨提著煤气灯来迎接我们。玄奘寺旁就是难民营,你可以试著体会:如何是漠漠平墟一佛寺,如何是难民营旁一佛寺,如何是一群风尘仆仆的朝圣者到此寺。由一道简单的山门进入,殿前道上我载奔而行,殿上微光中的佛陀,他的双眉如此柔弯,他的眼中似乎闪烁著泪光,仿佛听见‘归来吧!孩子’的召唤,静默里我的呼吸声是啜泣。一次次礼拜,一次次瞻仰,他的眼神是‘如一众生未得度,我佛终宵有泪痕’的慈光,而他的微笑又是何等超然自在,奇妙的就在这智慧的超然,而又慈悲得不曾遗弃任何一个众生,这种奇妙,如此安慰著娑婆世界游子的心怀。
寺里古红色的地板,一看就知道花过一番心血擦亮的,每一张床四角都有高高的竿子准备挂蚊帐,床上已经为我们铺好了整齐的床单,我的内心充满了感激,然而我何德何能劳师动众?和墙外的难民营相比较,这儿无异已是天人居处。煤气灯的光如此柔美、和暖,仿佛回到了古老的时代,不觉得刚从台湾来,却好似通过了一个时光隧道,归回从前。隔著蚊帐看微光中的窗外,看见帐上,一只只蚊子,心中忽有一丝歉意,不知何时睡著了。
在印度微冻的晨朝中做早课,可惜佛教发源地的印度,寺庙中的住众如此稀少,玄奘寺的早课难得有此盛况。想要把佛陀的圣言量朗声再传回印度的每一个角落,大声地诵念每一句经文、每一声佛号,渴望著有一天和诸佛菩萨同一鼻孔出气,一念再念、一诵再诵,念到佛菩萨的愿力深植我们心中,成为我们的愿力;念到整个心泡在佛的清净大海之中。
玄奘寺窗外,漠漠平墟中的难民营
早课后,华侨为我们准备好丰盛的早餐—印度米煮的稀饭、手制的面包、印度奶茶和可口的菜肴。口里尝的是这美妙的滋味,而望著窗外的难民营,心中却不是滋味。我非常确定,假如能够往生极乐,我必定会匆匆赶回来,带著净土的曼陀罗花,遍植在这苦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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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观支撑印度佛教的几个支点,加尔各答的摩诃菩提学会。
法师请出舍利—‘佛陀的舍利’让我们礼拜供养,不知道为什么颊上又有两股热泉,清涤我一脸的尘埃,我无法描述这种感觉,但是想问:‘我们的心中几曾有过如此真挚和诚敬?’
世尊,请给我片刻,让我静静跪在您的跟前,所有一切刺耳的、不和谐的,在您的悲愿中都化为一片甜蜜美妙的谐音,无始劫以来的昏昧糊涂,到此刻似乎有了一丝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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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参观华侨在印度所办的培梅中学,好一座培梅中学,虽然楼墙又黑又灰,但是在印度加尔各答一片杂乱的牛皮中,它矗立著。(因此地多业牛皮加工,到处是牛皮。)
到处是牛皮
将梅花开放在昼炎暑夜盛寒的土地
培梅中学的墙壁上贴的是熟悉的文天祥、戚继光的故事。国父孙中山先生和甘地先生的照片,一起俯视他们的办公室。稀少的小朋友在简陋的教室中,仰望他们的老师,就这样文化的命脉流传著,圣人的言教也得以流传著,有时想想这是多么的不容易啊!有如一朵梅花要开在这一片夜里是盛寒,白昼是炎暑的土地。然而无论如何艰辛的工作、如何不可能办到的事,都有人默默的奉献著。您也许永远不会认识他或了解他的伟大,然而这又有什么妨碍呢?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都有人这样默默奉献著,这就是值得我们学习的菩萨精神。
站在培梅中学的阳台上,放眼来望望这一座城,整个是一片灰色、黄色、黑色的组合画,您看见那一头头肋骨可以数得出、皮毛剥落的牛,无精打采漫步著吗?您看见那成群光著黑色的身子,鼓著一个个可能充满蛔虫的肚子的小孩吗?您看见那一辆辆的人力车吗?这是佛陀的另一种现身说法,而我们听见了什么呢?
诸佛如来以大悲心,而为体故,
因于众生,而起大悲,
因于大悲,生菩提心,
因菩提心,成等正觉......
一切众生而为树根,
诸佛菩萨而为华果,
以大悲水饶益众生,
则能成就诸佛菩萨智慧华果。
~普贤菩萨行愿品~
这是佛陀的另一种现身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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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方三世佛,以八苦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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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者岂知拉者手酸?车上车下,两般心情。
离开培梅中学,搭上车,车子在路上驶过。由于已是大白天,明亮的阳光,把这一切赤裸裸的呈现在我们的眼前—一切在昨夜的黑暗中无法看清的。然而每每看清了一幕,心中就添增了一分酸楚。我偷偷看同行的大德,一个个眼角都湿了。您看见那兀鹰盘旋的垃圾山吗?您看见成群的乞丐和鹰争食吗?您看见坐在人力车上的人和拉车的人异样的表情吗?墙上、地上、树上,遍贴著手压一团团的牛粪,在那儿接受阳光印度式的照耀。一条分不清是灰、绿、蓝的布、两只竿子、两道牛粪墙是一个屋子;一个低黑的门、一个生火的灶、几个锅子、一张板子,就是一个家。大路旁的一滩水是一个天大的浴室,您看看那孩子洗了半天,分不清是皮肤太黑把水洗黑了,还是水太黑把皮肤给洗黑了!
您看见那光著身子在路旁尿尿的小男孩吗?您看见那小女孩,提著一桶看起来实在超过负荷的水,顶到头上吗?还有那一个个头上顶著大篓牛粪的孩子,正赤著脚走过这片粗得割人的土地。总是有一群群孩子包围著我们,黑皮肤的脚上总盖著一层厚厚灰白的砂子,尽管他们的头发粗糙,又一根一根黏在一起,尽管他们的手粗裂有如竹编的筛子,但是,他们的眼睛好美,修长又有神,他们的笑容依然有如绽放的花儿。孩子们,我们奉命不能私自给你们硬币、糖果,唯恐你们争夺,又抢又打,一团团发生危险,但我真想把你们抱在怀中,你们饥饿渴盼的眼望穿我易感的心,我转过头来不敢让你们看见我眼中的泪光。台湾的孩子们噘起嘴不要的东西,在这里可能是宝物,求都求不到。我真惭愧,来自物质如此丰厚的国度,然而我的眼睛不如他们有神,我的笑容不如他们灿烂天真。
游了一上午,回到玄奘寺,成群的华侨拿著花环欢迎我们,长串的爆竹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就如内心澎湃的感激与热诚。第一次有人在我颈上套上如此芬芳的花环,在欢迎会上,上悟下谦老法师的一席话,使我们泪眼相对。老法师是勇敢的赴印者,年轻时排除万难,来到这几乎已无佛法的佛故乡,为的是再度将佛法弘扬在这片苦难的土地。最初,不得谅解,几度被印度人殴打重伤,都不悔初心、不改意志。他的陕西口音也许我只听得懂一半,然而他老人家的脸,写著「刻苦耐劳’、写著「荜路蓝褛’,他的眼睛流露著慈悲喜舍,这是活生生的经典,而我却是一个娇嫩的读者。我们这些温室的花朵,当比起印度时,我们是一群从来没有贪格说苦的人。相信同行的这一群人,在这一辈子,我们将不可能再埋怨生活。深入最苦难的地方吧!在最苦难处学习平静地付出,学习超越内心的苦痛,那儿便是圣地,在最贫穷卑微而无知之处,学习恭敬与超越我慢。
请不要用可怜的眼光,来看这一群群干枯的树枝般的乞丐,回首看看自己是否也是个乞丐,请不要说自己比他们更高明,请别赶忙说自己是凭血汗、劳力、头脑,赚取报酬、养活自己又造福社会。先好好静下来想想,为了领五斗米,我们往往比他们更折腰,只不过折腰中还带著傲慢的不服气,往往为了怕丢掉自己的饭碗,昧著良心,‘应做而不做、不应做而做’。到底在这一生的劳碌中,我们真舍得为别人贡献些什么?能够不为蝇头小利和别人争得面红耳赤,在我们的社会中也算得上好人,是吗?想想自己实在也是个乞丐,只不过是一个美服的乞丐,是个不很恭敬又乞求太多的乞丐。我很惭愧,比起他们我是个不敢坦然承认内心贫乏的人。当我和他们并坐在路旁的地上时,我是多么缺乏戴奥真尼斯—那位木桶中的哲学家,潇洒的气质。我对他们合掌恭敬念一声‘阿弥陀佛’,想起印光大师的开示—‘见一切人皆是菩萨,唯我一人实是凡夫。’
这站在面前伸长著一只干枯黑手的老婆婆,您能肯定她不是文殊师利菩萨吗?那位钻了鼻洞、包著头巾的小女孩,您敢确认她不是普贤菩萨吗?文殊、普贤二位大士来为朝圣者开示,难道会举著剑、骑著狮子;捧著莲花、骑著象而来吗?那位您最看不顺眼的人,我却能肯定他必是观世音菩萨—这位极乐世界的教务主任,来给您出个极乐大学的入学考题呢!亲爱的朋友,提高警觉,别再‘当’掉了吧!无始劫以来,我们屡屡重修又补考,成绩单满江红!
再拜访了加尔各答的中华寺。这是夹在凌乱区的一间寺庙,一头头瘦牛在门口的池塘旁踱步;头上顶著大篓牛粪的小女孩从寺门口走过;池塘旁三三两两典型的印度孩子。有一位同行沉默的师父,独自站在池塘旁凝思,我远远望著加尔各答的这一隅和这一位朝圣的僧侣,他如此沉默,如此凝重又如此诚恳朴实,一路上他一语不发,却教了我如此多。
一座孤独的寺、
一位朝圣的僧、
一片无边无际众生的苦、
一番待振的弘法事业,
写下了一首无尽意的偈:
不忍众生苦、不忍圣教衰,
是故于此中,缘起大悲心。
是日落时分了,回到漠漠平墟中的玄奘寺,夕照中、平墟上,满满是瘦弱嶙峋的牛,地面的坑洼原来是牛的足迹。不知道已有多久没有下雨,地面的龟裂写著旱渴。我独自徘徊,心中涌起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真的,除了‘马’要换成‘牛’,眼前的一切就如同这首元曲所描述的。不知道何时,人群都涌上,同行的大德开始教这群难民孩子念佛:‘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你一句、我一句,孩子们仿佛接力轮唱般的念唱著,雪白的牙齿展现著喜悦。孩子们!原谅我不懂印度语,不能跟你们说明这一句‘阿弥陀佛’的无上妙处,这时候只让这一句佛号、这一个微笑,为我们内心的沟通。顷刻间,佛声遍野,寺里窗口又传来师父们应和著、念著:
‘愿生西方净土中,
九品莲花为父母,
花开见佛悟无生,
回入娑婆度有情。’
地面的龟裂写著旱渴
我们的行程是由加尔各答飞往尼泊尔,再飞回印度朝各大圣地。(尼泊尔之旅暂略。)
由尼泊尔的加德满都飞往印度的巴特那,约只是半小时的飞行。在飞离尼泊尔时,登机梯上,蓦然回首,眼睛不禁一亮,你看那峰峰相连到天边的喜马拉雅山,摆出如此盛况来欢送我们,那奇美银白,又仿佛镕金般,亲切的山峰啊!那光辉灿烂却又不刺眼的云朵,绵延在山腰,这是我们从小念念的世界第一高峰,念著、念著,如今摆在眼前,果真是超越言辞的美、超越想像的美,如此令人感动。相信今日我们念念的极乐世界,有一天必也能够让我们亲临,一睹不可思议的庄严、美妙。
在飞机上看峰峰相连的喜马拉雅山
大约一点三十分,我们抵达机场吃饭,这次由于礼物的合意,海关人员很快放走我们。吃饭!您可知道这是多感人的一顿饭吗?华侨在机场的一个角落设了炉灶,为我们准备了香喷喷的炒饭,你看他们那辛苦诚恳的脸,您看那一碗碗绿绿的豆、红红的萝卜、黄黄的腰果,谁能忍住感动?我带著泪的眼睛和常修师的相遇,似乎她也哭了。一颗颗品味吧!我岂仅愿众生禅悦为食、法喜充满!这些米、这些豆,来自印度龟裂的土地、来自疲累的牛、枯黑的手,来自侨胞深刻的爱、朝圣的虔诚。炎日下、火炉旁舞动大煎匙的人是真正的朝圣者。我感动得不敢散心杂话,深恐信施难消,虽然末闻磬声,然而我们已各正念—‘阿弥陀佛。’
不但在机场,华侨菩萨放下自家,引导我们朝圣,沿途觅水设灶烹煮素食。永远铭感在心。 |
吃饱饭上车,一个小女孩站在车窗下叫我,比划著肚子饿需要食物,我由袋中摸出乳酪,准备偷偷给她,旁边又来了好几位,我终于决定车开时给她。自己吃饱了饭,看见饥饿的人,不能分给食物实在是很痛苦,这种痛苦有时更胜于自己挨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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